得知楊儒懷先生去世的消息,我深感悲痛。
他是極其罕見的音樂理論大家,名副其實的名教授、好老師。
楊先生開設過和聲、復調、作曲、作品分析課程,還開過英語音樂文獻閱讀、現代作曲技法等課。教過本科、進修班,帶過碩士和博士生。幾十年如一日地備課、上課、研究、翻譯、寫作和創作,從不懈怠。
他教過我們班和聲。當時,斯波索賓和聲學還沒被翻譯出來,沒有現成的教材,他就邊翻譯邊上課。由于備課認真,因此講課不但熟練,而且條理清晰、用詞準確。我們必須非常專注地聽課,方能跟進所講的內容。他給我們改題既嚴格又反對死板,并主張學生要有自己的創意。這從后來我們與別班同學所寫作品的和聲風格進行比較中可見一斑。
楊先生還教過我兩年作曲。我從普通高中畢業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入學前只學過一點樂理及和聲知識,沒學過作曲,更沒寫過作品。在他的教導下寫出了從樂段、單二、單三到復三,以及回旋和變奏曲式的鋼琴曲、藝術歌曲、混聲合唱、小提琴獨奏曲等。他的教學富有啟發性并且很靈活。有一次,我在寫一首藝術歌曲時,對中段應該如何發展遇到了瓶頸,他建議我先按構思的結構寫好旋律,然后再把歌詞填上,果然難題就解決了。這首作品還被選入“世界青年聯歡節”的演出曲目。
我雖沒上過他的作品分析課,但知道上過課的學生們都很喜歡,尤其是課堂討論。對作曲的學生來說,分析、研究經典名作是主要的學習手段之一。楊先生的課對作品要進行多角度多層次的分析,并且所有的曲例全由自己在鋼琴上彈奏。他雙手的中指先天性成90度彎曲,但我們從未聽到他彈奏中有任何瑕疵,可見他年輕時是多么用功地練琴,現在又是多么認真地備課。他的課堂討論具有前瞻性,除了曲式學中經常有的作品外,還選用了中國作品中不同類別的、非典型性的優秀之作,如民樂合奏、京劇選段等。他把作品分析的理論與分析當代創作結合起來,聯系中國民間音樂實際,對同學幫助很大。他用的譜例很多,有時教材組忙不過來,他就自己動手刻寫鋼板。為了尋找合適的譜例,他對中外作品進行了幾乎是地毯式的搜索。所以姚錦新先生說“楊儒懷把書都掏空了”。
楊先生把課堂看成是傳授知識的圣壇,很注重課堂儀表的嚴肅性,上課必著正裝。某次,指揮系的一個同學聽課心不在焉,隨意將手搭在鋼琴上,楊先生馬上把他的手推開,并批評了他。他熱愛教學,上課總是很有激情,語調高昂并且語速很快。由于他酷愛音樂,高一時就考上北京師范大學音樂系,但因無高中畢業證書而無法入讀。后來他又先后入讀輔仁大學的外國文學系、燕京大學神學系和音樂系,為一生的事業和修養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他住的宿舍小屋,紗窗幾乎不透光了,白天也不得不開著燈工作。除了到課室上課,他總是坐在桌前忙碌著。他的學術研究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教學。他不單出版了《音樂的分析與創作》,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翻譯了俄文的對位教材和英文的作曲教材,還創作了一些藝術歌曲、鋼琴作品等。
他很關心學生,學生們去看望他,他總是熱情接待,詢問他們的工作和學習情況,并幫助解決一些教學和專業的疑難問題。有一位50年代的畢業生從未教過作品分析,去請教楊先生,仍得到了他不厭其煩的幫助。1979下半年,我回到母校進修。楊先生見到我以后,問了我的近況,拿出一份當年中央音樂學院研究生考試的卷子讓我做;過幾天又隨手拿起一首鋼琴曲讓我試奏,并找出一篇英文讓我試譯,甚至鼓勵我這個42歲“高齡”的學生報考研究生。我曾在教學中深感對中國作品的曲式分析缺少教材,因此很想進行這方面的研究,楊先生和金文達先生都有這方面的意向,他們邀我參加這一跨院校的合作工程,但可惜由于某些阻隔而未能如愿。2000年我突然決定退休,他得知后不怎么高興,問我為什么不帶研究生。在他看來只要身體沒問題,事業是不應該終止的。當他知道我在事業上受挫時就鼓勵我說:“我這學生做人和專業都好,但不要和他們比(指在北京工作的我的同班同學),因為條件和環境不同。”在第二次“馬思聰研討會”上,楊先生和我在論文中對同一首作品的分析持有不同意見,而我在發言中仍堅持我的觀點。他沒有絲毫不快,反而邀我一起再撰寫這方面的論文。
楊先生在關心學生方面,對我只是其中一例。凡是有人向他求助,無論是否是他的學生,先生從不拒絕。甚至外系的學生寫論文去求教他指導,他也都同樣認真、耐心。如果發現該生在學習思想或態度上存在問題,他會義正辭嚴地提出批評,毫不客氣。這些在同學們之間都是有口皆碑的。
楊先生的好學也是可贊可嘆的。50年代他通過廣播自學俄語,并譯出了復調教材。1980年5月中央院請來了英國劍橋大學的亞歷山大·葛爾教授講學,各音樂學院都派代表聽課,我被指定為聽課組長。每晚楊先生和我負責整理講稿,以便及時復印出來發給聽課學員。我們整理完講稿后,楊先生有時還要和我作一些十二音技法的練習。這般的資歷、年齡,如此好學,真是少見。后來他又譯出了《現代作曲技法》,并以此作基礎為研究生開設選修課。
除了正式的學術會議和講學,他從不利用關系為自己聯系講學、游學或參加帶有名利性的活動。星海音樂學院有兩次請他作短期講學,他除了參加必要的活動,其他時間都在備課。據胡師母說,一次他“奉命”陪同旅游,按常理來說這是別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他到了目的地并不快樂,還板著臉說:“這和我的工作有什么關系?”,因此而成為大家的笑談。
他既是一個性格自然的人,又是一個修養、情操很高的人。他為人坦誠耿直,對事業忠貞不渝,對工作認真負責,生活上艱苦樸素(他和師母經常在飯堂吃飯)。他淡薄名利,從不收授私人學生學費。一次我去看望他,問及他的工資,竟比我的還要少。在我驚訝之時他卻說:“夠了。”楊先生除了一般的衣食住行,早餐時喝一點咖啡外,幾乎沒有別的嗜求。他珍惜時間,走路似小跑,上樓梯時經常兩級并成一級。他的信念是“以不變應萬變”,因此不管環境如何艱難都能泰然處之。他和夫人曾居隔兩地十多年,既不抱怨也不發牢騷,還把兒子培養成才。待夫人調到北京時,他仍住在2號樓3層16平米的宿舍。他工作的那張寫字臺,白天上面擺滿了書籍、資料,晚上旁邊接上一個裝資料的小方柜就是胡師母的床。他出差在外,完成任務后還不忘買一點小禮物給家人。人們都說“文人相輕”,但他對同行或同事都很尊重、坦誠,我從未聽到他講別人的是非。如果客人偶有議論,哪怕是閑言碎語,他也會搪塞過去或者保持沉默。他是一位真君子。
他的個性既爽朗又不失幽默,一次給我改題,他說了三次我才弄明白,他急得說“你恍然大胡涂”!又有一次我約定15時去看望他和師母,因為找不到商店買水果而遲到了半小時。胡師母說:“他早就為你沖了一大杯咖啡在等了,還以為你會失約,就對我說‘那你得給喝了。”我們三人都大笑起來。
他很有紳士風度。同學們去探望他,要先約定時間,他聽到門鈴會親自下樓來迎接。如果同學們請他去吃飯,他不一定去。如去,為節省時間,也不去遠處的地方。他不擺架子,不在意點什么菜肴,不管是誰買單,他都會把剩菜裝回去,說免得浪費。
他視教學等同生命,圖書館就等于他的專業食堂,他長期被聘為圖書館的顧問。據說學院曾考慮到他的住房太狹小要給他分一間小屋,但因離圖書館遠,他沒要。其實他患病已多年,先是膽結石,體檢時發現結石已充滿了膽囊,切除后又患失眠。這些疾患雖使他煩惱、痛苦,卻沒有影響他的工作。他患癌癥后經過了幾次手術和治療,苦不堪言,但他仍然樂觀地堅持上課和研究,直至病危還記掛著有一個博士生將要畢業,課還沒有上完。
楊先生每次出版他的著作都送給我一本,每次去看望他,無論在做人還是做事方面都能得到他的教誨。他的師道、教學思想和方法以及精辟的技術理論,對于我一生的教學、科研都有積極的影響。
中國在曲式和作品分析理論方面沿用歐洲和蘇聯的體系已超過半個世紀之久。雖然也有多位理論家研究和發表了這方面的成果,但像楊儒懷先生這樣在60年間風雨無阻地苦心鉆研并構建我們中國的曲式理論體系,特別是對邊緣曲式和再現四部曲式的發現和總結,這是僅有的。在我研究《會唱歌的竹林》(杜建剛作曲的)中就是用楊先生的“再現四部曲式”所找到的例證。
不規范的曲式和結構雖然在許多作品中都存在,但只有在分析了大量實例后才能歸納并提升為理論。在這方面楊先生不但豐富和擴展了傳統的曲式理論,而且對作曲家和音樂家無疑具有指導和實用的價值。它必將在中外曲式理論中占有一席之地,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楊儒懷教授對我國作曲專業、對音樂教育事業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他獲得了“金鐘獎”終身成就獎是實至名歸。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非凡的人,大寫的人。因此周海宏說:“楊儒懷是我們的精神坐標。”
泰斗去了。我們在痛惜他逝世之余想到的是:他建立的理論需要更多的實證和應用,他的精神需要我們去發揚光大。
常敬儀 星海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