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碧青
兒子十四歲,初二,成績不是特拔尖,想要在全市兩三萬名同齡人的激烈競爭中,考入僅有的那幾所重點高中,還須一番努力。說實話,我急!可他不急,成天一副樂呵呵、無憂無慮的樣子,幸福指數極高。哪怕考砸了,也只是傷心那么一小會兒,作沉痛反思狀,以博同情,避免挨批,過后又陽光燦爛。
看他胸無大志,我一直想找他進行一次比較深刻的談話,幫助他樹立一個奮斗的目標。一天晚上,他早早寫完作業,哼著周杰倫的歌自得其樂。我一看,時機來了,于是鄭重其事地說:“兒子,你這樣整天窮開心,有沒有想過你將來要干什么?要不要給自己定個遠大的目標?”
“什么?媽媽,你再說一遍。”他摘掉耳機。
我又重復了一遍。這小子搔搔后腦勺,然后很快抬起頭,迎著我的目光十分認真地說:“媽媽,我先問您一個問題,您對現在的自己滿意嗎?”
“你是指哪方面?生活還是工作?”我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
“都可以。”那略顯稚氣的臉上微微一笑。
“嗯,”我稍稍思索一下,說,“到目前為止,我覺得很滿意,有一個幸福的家,熱愛老師這個職業,學生們也很喜歡我,我挺幸福。”
“那么,媽媽,十四歲時您在想什么?您那時會知道今天的自己是什么樣的嗎?”他突然反問,目光明凈而堅定。
我有些茫然了,十四歲,我在想什么呢?哦,那年我剛考上廈門師范。可是中考填志愿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老師。考師范只是因為我估中考的分數只能讀師范或衛校,而我是絕對沒有勇氣當護士成天面對生老病死的。于是我只好搖搖頭,告訴兒子我不知道。
“但是,媽媽,現在您不也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意?所以,有些事情不是一開始就一定要有目標的。”兒子拍拍我的肩膀,就像我平時語重心長地教育他那般。我忽然明白,繞了半天,這小子是在挖個陷阱讓我自己往里跳,不過我也不得不為他縝密的思維暗暗叫好。只見他狡黠地眨了下眼,又接著說道:“您十四歲時,已經離家去讀師范了,而我呢?還在讀初二。那時的您思想肯定比現在的我成熟。既然您都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樣,我又怎么知道自己以后呢?很多事情是要一步步來,順其自然,時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你們大人啊——操心太多!”
是啊,操心太多,也許當老師的,多少都有點職業病,我總是替孩子操心太多。早上擔心他遲到,一大早就得提高八度音把他喊醒;中午去午托班吃飯遲了,電話一個接一個催;晚上寫作業太晚了,心疼他睡眠不足,卻又責怪他磨蹭。開家長會時,對著班上家長講得頭頭是道,請家長要學會適當放手,給孩子鍛煉的機會,生活中自己卻常常過度關注兒子,剝奪了孩子在犯錯中成長的權力。
看我半天不說話,兒子拉拉我的手,又說:“媽媽,您總是替我瞎操心,所以你不開心、愛生氣。可是,不管你怎么跟我生氣,我的生活一樣是多彩的。您收我手機,沒關系,我可以玩樂高;您不讓我玩樂高,沒關系,我可以看書;您不理我,也沒關系,我和老爸也聊得很開心。我每天寫作業寫到很晚,您急什么呢?是我寫又不是您寫,您累了想睡可以先去睡,我還是會很快樂地寫完。我每天六點多出門,晚上七點多回家,一天上那么多課,晚上還要熬夜寫作業,我容易嗎?我要不給自己找點快樂,日子怎么過呢?”
我摟住兒子,歉意和愧意爬滿心頭,多好的心態!多樂觀的孩子!回想他上小學前,周末,我經常帶他到植物園、鼓浪嶼、環島路玩,滑滑梯、撈魚、挖沙建城堡、在草地上打滾……累了就找個陰涼的地方休息,一直玩到天黑,母子倆才披著滿天的星光優哉游哉地回家。那應該是他童年最快樂的日子。
我們失卻這份純真歡樂和閑適從容有多久了呢?自從他上了小學,苦難就來了:飯后不再到小區閑庭信步,周末忙著上各種補習班,連偶爾回島外看望父母都成了來去匆匆的奢侈。因為寫作業慢,他的玩具被我束之高閣,甚至有時連睡覺前拿著個小玩偶把玩的自由也被我剝奪……我鮮少關心他的內心是否快樂,每天說得最多的話似乎就是:“動作快一點,你怎么還沒寫好?你怎么又忘了?”平心而論,除去成績不夠拔尖,我的兒子相當優秀,他懂事孝順、寬容大度、熱情善良、幽默樂觀、愛好閱讀、興趣廣泛、表達能力強、善于溝通……
但是,在這樣一個教育目標狹隘、教育價值混亂的年代,身為教師的我,似乎比一般家長更容易在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中彷徨,對孩子的教育方向感到茫然,卻始終無法沖破世俗的藩籬,最后痛苦、愧疚、無奈地站到應試教育一邊,和孩子一起艱難地奮戰在通往重點高中的獨木橋上。我總想壓榨他僅有的一點閑暇時間,恨不得他把所有課余時間都用在學習上。我一邊填鴨式地給他買大量教輔材料,一邊心疼他要犧牲睡眠和健康才能換來一點可憐的分數。對他能否考上一所優質高中的擔憂,使我的內心似乎隱藏著一種對他享受快樂自由的深深的不安和焦慮,仿佛他一閑下來成績就下降了。他玩游戲,我說他浪費時間,他給ipad越獄、裝系統,我怪他不務正業。可是,我卻忘了他還是一個玩心不泯的十四歲的大男孩,一個掙扎在以考試論英雄的教育體制縫隙中也需要喘息和釋放的可憐的孩子!因此,當廈門史上最嚴厲的減負令嚴格執行后,作為家長,我感受到的不是欣喜和釋然,反而是更加的惴惴不安和不知所措——不是不知道教育的本真,而是太清楚,至少目前依然只有高考一條路可以走。
面對一個街頭賣花的孩子,龍應臺在《孩子,你慢慢來》中這樣寫:“是的,我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他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扎好,用他5歲的手指。”對自己的兒子,我為什么非要揠苗助長地要求他在十四歲時就草率地給出自己四十歲的人生答案呢?
十四歲,你在想什么?聆聽自己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孩子,你慢慢來,慢慢感受生命的美好和成長的快樂,用你十四歲那清亮的眼睛!
(作者單位:福建省廈門市金尚小學 責任編輯:朱蘊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