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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目中的錢鐘書、楊絳先生(中)

2013-04-29 00:44:03柳鳴九
讀書文摘 2013年6期

在實際生活里,錢、楊很低調平實,他們除了在衣著上比較講究外,在其他方面,不論是待人接物、人情交往,還是作派作風以至生活情調都力求低態親和、平凡普通。這種低調,實際上就是有意沖淡自己作為高級學者甚至是作為學術泰斗而與身俱有的特質與標志。他們從不擺出身份架子,更沒有半點作態,給人平易近人之感,不像有些名士那樣身上總發散一種威嚴、一股冷氣,使人難以接近。在我見到的大家名流中,他們要算是最為平實,甚至最為謙遜的兩個。

如果你在門口迎面碰見錢鐘書,他決不會因為你的輩份比他低、年齡比他小而氣昂昂地當仁不讓,倒會讓在一旁讓你先走,就像他與比自己年輕許多的中青年人有信札來往時,往往尊稱對方為“××吾兄”,信札后尾往往署上“錢鐘書上”,甚至是“敬上”的字樣。即使在門口相遇他讓不過你而先跨一步,臉上也會帶著他那特定的、嘴角朝上、有點幽默意味的微笑,似乎在向你表示歉意。

如果你是初次認識楊季康,你也會很容易發現她待人接物的態度十分平實謙遜,她雖然有時穿得有點雍容華貴,但神情態度卻平和得就像鄰里的一個年長的阿姨或大嫂。她不會像某些女才人那樣,一相識,一見面就言必談學術與文化,似乎不那樣就不顯自己的身份與高雅,她倒是總愛聊聊家常,說說普通平凡的題目,顯然,她在日常生活中,只想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與人進行交往,進行普普通通的交往。認識久了,她對晚輩后生則愈來愈有更多的親切關懷,的的確確像一個慈祥的“阿姨”。

如果你到錢、楊家去,你會發現主人顯然是力戒任何排場與氣派。他們家的陳設家具可謂簡單樸實之極,既無宋式或明清風格的桌椅,也沒有款式新穎的西式沙發,沒有古色古香、洋洋大觀、包括諸子百家的書柜,沒有氣概不凡的文案??傊糠郊視坷锍S?、甚至不可或缺的陳設,在他們這里幾乎一樣都沒有。

他們家住在東四大院的小灰樓上時,我去過多次,客廳里只有再簡單不過的幾把坐椅。他們從干校回來后在文學所樓的西頭居住時,我也常去,房子里更擁滿了應付最簡單飲食起居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具,連一個像樣的書架也沒有。那時,院子里正荒置著一些圖書館的高大鐵書架,日曬雨淋,已成廢品,錢、楊從管行政事務的頭頭老姜那里,借來幾塊鐵板,用磚頭疊起來支在兩頭,鐵板往上一擱就成為書架了。直到他家搬到三里河國務院高級宿舍樓后,這種特殊的書架在他們家還繼續使用了相當長一個時期,到了后來很久,才見添置了一兩個簡樸的書架,但卻矮小不如人高,容積很有限,似乎在宣稱,我們沒有多大學問,用不著放置多少書籍……所有這一切,與名學者教授家書架林立,琳瑯滿柜的景象,恰成鮮明的對照……

但只要一進入談話,你面前就出現了蔚為壯觀、令人目不暇接的知識大炫耀,紅白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當然是錢鐘書。只要有一個話頭,有時話頭是你引出的,有時干脆就是錢鐘書本人提起的,只要話頭一出,他就滔滔不絕了,幾乎每句話都是一條知識,都包含一條典故,而且英文、法文,意大利文,以及漢語古文的語匯或語句,不時紛呈閃現……至于議論評述,則是上下古今,天馬行空,文章世事,不免指點揮斥,甚至忘乎所以,口無遮攔的狀態,亦不時有之。于是,在你面前就出現了一個學識上的“高人”,心氣踞傲的智者,日常的低調平實終難壓下超人的高個頭,“種菜園子”的作派終難掩蓋“心高氣傲”的本色。

正如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看到的,靠身外之物不論是車馬房舍,還是字畫、條幅、書柜之類裝點自己者有之,靠頭銜冠蓋炫耀自己者有之,靠故作重要之態、擺出威嚴架式,甚至是加大嗓門音調來抬高自己者亦有之,靠意氣用事、稱謂用詞來計較高下、爭強斗勝者亦有之,這種種世態背后,無一不是發虛的內心與貧乏的精神境界。錢、楊作為學富五車、意境高遠的智者,顯然瞧不起這類作態,他們不僅惡之、遠之,而且有意逆反,不時有意“矮化”自己、“平凡化”自己,形成自己一種行事的作派與風格。我不知道錢、楊自己是否自覺地自我欣賞這種風格,但至少我自己對此是很贊賞的,而且,我猜想,透過日常那些平凡、矮化的外表,不時凸顯出自我的高大與超人,這也不失為自我的一種樂趣與享受,在反差之中,這種樂趣與享受當更為令自我愉悅。

雖然他們在與你作談話時,其學識是絕對地、顯著上占有巨大優勢,他們是站在明顯的高處,甚至可以說有時就是站在云端,但他們特別避免有一種“居高臨下”之態,避免有俯首而視之嫌,完全不像有的專家學者即使站在比你只高半寸的小小門檻上,也要擺出俯身示教的架勢。錢、楊相反,不時總會顯露出一種非常明顯的意識:盡可能地沖淡與弱化他們自我,盡可能矮化自己的高度,拉近與你的距離。面對錢氏那種知識大裂變、知識大炫耀,你很可能有眩暈之感,有難以適應、難以跟得上的尷尬(至少我自己就經常如此),更不用說能夠應對應和了,但你大可放心,你不會在難堪的低谷里難以脫身,錢、楊自會援你一手。楊季康常常會在一段段學術內容稔稠的談話中,不時插進一兩句家常內容或輕松內容的話,來有意地進行沖淡,進行稀釋,使你如在學術知識洪流的沖擊下,不時能碰上一片小洲、一塊礁石,得以緩上一口氣,小事休憩休憩。至于錢氏,他會有意識地照顧你的進度,讓你跟得上他天馬行空式的學術神侃,如果他引證了一句你所不懂的某種語句,他就會翻譯成中文教你能懂,如果他引證了一句意大利文或德文,而你如果學過法文,他一定會用法文再表述一遍,似乎在說:“老弟,咱倆有共同語言?!庇袝r他說得興起,便把頭微微一低,眼睛微微一瞇,手輕輕一擺;有時,還用手在你的肩頭上輕輕拍兩下,或者輕輕一推,要不然就是把手在你臂上擱一下,似乎要用手的動作來加強你對他話語的記憶。這哪里像是宗師在講學布道,哪里有半點“師道尊嚴”,而完全像是跟一個哥們兒小兄弟在聊閑天。甚至我常覺得,他似乎對“師道尊嚴”是毫不珍惜、不屑一顧的,他相信以自己知識的力量,就足以使對方五體投地了,何必求助高人一頭的架勢、威嚴與顏色?更用不著靠“師道尊嚴”之類的強制性的法規守則了。

我常想,錢、楊是生活在20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他們之所以采取“種菜園子”的低調低姿態,有意識地自覺地拉近自己與蕓蕓眾生的距離,甚至有時凡俗化自己,是因為他們性格上天然就有謙恭自卑的傾向?是因為他們在精神人格上有一種對謙虛美德的向往與追求?而其向往追求的程度又是那么強烈熱切得不可抑止,以至形成了作風作派上的一種慣性,固化成了一種風格?實際上,他們都是心高氣傲的智者(這么說恐怕沒有冤枉他們),他們上述風格風度看來并非秉性使然,至于是否與精神人格上的追求有關系以及有多少關系,我一時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既然他們是20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以他們的高智商,當對這個時代有深刻透徹的認知與理解,楊季康甚至用了一整本書《洗澡》,描寫過這個時代的尖銳時段與尖銳問題,因此他們采取何種存在姿態、存在色調,當然與時代社會有絕大的關系。

這個時代是“平均地權”的時代,是“打土豪、分田地”的時代,是大刮共產風的時代,是吃大鍋飯的時代。在財產領域、在政治、法權領域,這一次次風潮、一股股急流又勢必沖擊、涌入、滲透進思想文化領域,并決定著這里的“財產再分配”。對于這一切,錢、楊都目睹親聞,有切身感受,在一個“平均主義”盛行、并不斷以平均主義的原則進行激烈“再分配”的社會里,什么色調、什么姿態比較安全?那便是平民色調,那便是平頭百姓的低姿態。君不見在歷史上,平民主義至上的法國大革命中,貴族都力圖掩蓋自己身上的印記?高貴者總力圖沾上“泥腿漢子”的氣息?錢、楊博古通今,具有極高的悟性,當然知道在現實生活和人與人的關系中,應該采取何種待人行事的方式,應該形成自己的何種風格。

這里我不禁想起與錢、楊唯一一次“共事”的經歷,在我心目中,這件事既充分展示了錢、楊行事的作派,似乎也反映出他們的某種深層意識。

大概是在1964年,中宣部因文學理論批評界長期存在著關于“形象思維”問題的爭論,便交給當時的文學研究所一個任務:編選出自古以來的外國理論批評家論“形象思維”的系統資料,以正本溯源。于是,文學研究所奉命成立了兩個編譯資料組,一個負責編譯西歐古典理論批評家和作家論形象思維的資料;另一個負責編譯俄國革命民主義批評家與蘇聯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有關論述的資料。前一個小組以錢鐘書、楊絳為主,配備了兩個年輕的助手,我與劉若端。另一個小組則由幾個從事俄蘇文學研究的學者組成,以后來擔任了外國文學所所長的葉水夫為首。

任命錢鐘書為西歐這一攤子的負責人,既是對他的重視,也是給他出了一個難題。說重視,是因為西歐這一攤子要涉及古希臘文、拉丁文、英、德、法、意大利、西班牙多種外語,國內恐怕只有錢氏才能擔此任。說難題,是因為“形象思維”這個術語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蘇聯理論批評家根據俄國批評家別林斯基的“創意”而創制定型的。要到古希臘、羅馬以及西歐的理論著作中找這個術語,就無異于要到海洋上去狩獵老虎,難題完全是中國理論界領導人主觀上以為這個“蘇式術語”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概念而造成的。

但難題并沒有難倒錢鐘書與楊季康,他們實事求是地解決了難題,最后編選翻譯出了一份完整的理論資料,明確說明“形象思維”這一術語并不存在于西歐古典文藝理論之中,不過其中倒的確有一個與之相近的“同胞兄弟”,那便是“想像”。錢、楊所編譯的這份資料實際上便是一份系統而完整的關于“想像”的理論資料。

作為一個青年研究人員,我當時能參加錢、楊的這個小組,要算是一種榮幸。就我的學力來說,選題的事我是插不上手的,我只是按領導的要求,當了當助手,跑了跑腿,沒有什么事可干,不外是借借書而已。劉若端的情形也是如此。錢、楊怕年輕人坐在冷板凳上難受,便把法國16世紀作家伏佛納爾克的一則論述交給我翻譯,短短的僅五六百字而已,我譯好后交卷,楊絳又作了校對修改,雖沒有什么理解上的出入,但她把譯文改得更精練更利索了。最后,這幾份理論資料都在《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11冊發表了,錢、楊的這一份共節選節譯了32個理論家與作家的片斷論述,篇幅不大,只有三四萬字,但署上了“錢、楊、柳、劉”四個人的名字。我因為自己只是一個助手,出力很少,不止一次請求不要署我的名字,對此,錢、楊執意不聽,一定要把四人都一并署上。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做?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這個小攤子是由領導上共指派了四個人,所以,錢、楊堅持署名“一個不能少”,似乎是在堅持一個“集體主義原則問題”;另一方面當然也有提攜兩個青年研究人員的好意。但對這樣一個結果,我心里老感到不是滋味,就像不得已蹭吃了一次“大鍋飯”,也像在一次“知識共產風”中成為了一個“占了便宜”的人。那時,我雖然在學術資歷上還沒有修煉成什么氣候,但還沒有“一窮二白”到要靠蹭大鍋飯為生的地步。不過,編選理論資料的其他兩個攤子也存在“吃大鍋飯”的問題,而且當領導的人自己就跟著蹭飯吃,社會風氣如此,錢、楊不過是按不成文的法則辦理而已,做小輩的不必太較真,恭敬不如從命就是了,隨大流就是了。

事隔多年,錢大師去世之后,一家出版社要將上述那份理論資料收入錢、楊的集子,問我當時的情形,我如實作了說明,強調那份“理論資料”是錢、楊的心血與成果,兩個助手在其中的工作量微乎其微,應該把這兩個名字刪掉。終于這家出版社聽取了我的意見,扔掉了兩個“小累贅”,不過,在刪去了這兩個小人物的名字的同時,伏佛納爾克那一則譯文也被刪去了。其實,這倒沒有必要,因為伏佛納爾克并非文學史上一個特別顯著的大家,要把他這一則論述摘選出來,只有錢鐘書先生的學力才能做到,他為此肯定付出了辛勞,而且,那一則譯文畢竟還是經過了楊先生的校改,應該算是他們的成果。季康先生真可以說是一位完美主義者,她力求絕對的純凈與利索,要真正做到“一塵不染”!

早從50年代起,錢、楊的生活中就出現了一個相當重要的方面,那就是錢鐘書參加了《毛選》的英文翻譯定稿工作。時間持續很久,直到《毛選》五卷的英譯本完成出版,前后共有二三十年之久,這么長的時間,當然就會對錢、楊的生活有所影響與作用。因此,與其說是一個方面,不如說是一個行程,一個進程。

首先,就其性質而言,就很不一般,甚至“非同小可”,這可不是小組長、小隊長一級的領導人派你去多值一個夜班、多燒一爐開水,而是與中央領導直接有關的機構調你去參加一項無疑要算全國全黨最最重要的任務。這一“上調”固然是因為錢鐘書精湛的外文水平令高層領導不能不格外重視與重用,但無疑也相當大地提高了錢鐘書作為技術專家的業務地位,使得他在同輩人文學者中更為突顯,甚至頭上有了一輪小小的業務光圈。說實話,這是他的《談藝錄》與《宋詞選》所不能做到的,至少在現實的意義上是如此,這是此事對錢鐘書的第一層含義。

其次,也是更為重要的是,此事具有明顯而光榮的政治意義。不論錢、楊主觀上是否有不問政治、甚至有意疏遠政治、清高超脫的傾向,但這件事卻使得他們實際上進入了比較高層的政治領域。語言業務上對錢鐘書的重用,首先就表明了政治上的信任,而他在這個工作崗位上的長期任職,而且在定稿工作中愈來愈重要的地位,也證明了他盡心盡職,為政治服務的良好的態度,以及他這種服務的優質優量,這就使得他完全成為了共和國真正的一級專家,成為黨與政府所重視的“國寶”。在文化大革命中,所有這一些都未能使得錢、楊不被揪斗,不被侮損,但畢竟“情有可原”,最高司令部里正在搞“路線斗爭”的大比武,斗得情急眼紅,連編修圣書此種要事,也顧不上了,況且“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當然要打破一些“瓶瓶罐罐”,甚至包括“元青花大罐”一類國寶級的“極品”。只有雙方的斗爭有了某種“階段性成果”,才會有想起保護國寶的事情。當然,最后塵埃落定之日,是“大亂”之后的“大治”之時,編修圣書的要事重續,錢鐘書又得到了重用。這樣一個過程雖然起伏跌宕、頗有周折,但最后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畢竟水到渠成,導致了錢、楊在官方體制中地位的大幅度提升與確認,其具體表現則是在生活待遇上搬進了國務院高級宿舍的小樓,在名位上出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副院長,能獲此種待遇,在與他同輩的學者、專家中,特別是在人文學者之中,是絕無僅有的一例,這更確立了錢、楊在全國人文知識分子、學者中首屈一指的尊貴地位。

我再說一遍,這一切是一個進程,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客觀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錢、楊是“受格”,除了他以自己的語言技能、語言修養,盡心盡職地將一種語言譯成另一種語言外,我們看不到他還做出過其他的努力,更不用說其他的經略與鉆營了。他們仍然保持自己清高與超脫的姿態,不談政治、不做政治性的表演。作為一個與錢、楊還有過一些接觸與來往的晚輩,我在就近觀察之中發現,他們對自己所處的這樣一個客觀的實際過程,始終保持著低姿態、低調門,從不提及某些可以炫耀自己重要性與榮譽性的“事實”、“細節”,某些可以抬高自己的人事與關系,甚至對參加《毛選》工作一事總是避而不談。但學界不少人一遇到某種“官方榮譽”,哪怕只是受邀參加一次高級座談會,甚至只是得到了人民大會堂聯歡會一張入場券,卻也難免喜形于色,輾轉相告,津津樂道,相比之下,錢、楊的確要算清高了。我想,如果說“大隱隱于市”的話,那么,錢、楊就不僅是“隱于市”了,簡直就是“隱于廟堂”,“隱于朝”,其“隱”之大,亦當首屈一指。這是精神人格上的真正的“隱”,由此,可見錢、楊作為知識分子學者的人格意境與魅力。

在文化大浩劫中,我們與錢、楊一別就是十年。浩劫伊始,一紙“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號令就把“走資派”、“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以及一切“地富反壞右”統統掃進了“牛棚”,而把“廣大的革命群眾”留在空曠的場地上,什么正經事也不讓做,要他們專門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今天以這樣的“最高指示”要求你投入“革命大批判”,明天以那樣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命令,指引你去“文攻”、“武衛”,更絕的是,不僅有“無產階級司令部”與“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劃分,而且還有“革命派”與“?;逝伞眱身斀厝徊煌拿弊?。于是,在“牛棚”外的“革命群眾”,就為了確認自己作為“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信眾的身份,為了搶奪“革命派”的帽子,而爭得不可開交,大打派戰,一場荒誕的全民性的戰爭由此打響并一發不可收拾,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在光焰萬丈的紅太陽足以穿透身心的射線的籠罩下,大伙卻像著了魔似地忙碌,這是狂熱的忙碌,荒誕的忙碌,虛擲生命的忙碌,互相敵對、互相傷害的忙碌……“牛棚”里的人忙于寫認罪、懺悔書,交待材料、“揭發材料”,忙于一次次充當祭品被押上各種各樣的批斗會、誓師會、慶功會、革命大串連會、革命大聯合會?!芭E铩蓖獾娜藙t忙于“革命大串連”、到處閑逛、觀摩大字報、觀測風向、打聽動態、寫大字報、貼大字報與對立派辯論、口角,甚至動手……

盡管都是在同一個紅太陽的照射下,但人們都被分割在一個個互不相通的間隔里?!芭E铩崩锱c“牛棚”外是兩個“性質不同”的世界,雞犬相聞而互不往來。“牛棚”外是一個個對立的兵團、戰斗隊,乃至一條條楚河漢界與各種名目的“革命委員會”,互相戒備、互相攻訐、互相怒目而視,互相扔西紅柿、扔臭雞蛋、扔石子……偌大一個“翰林院”里,充滿了狂熱的政治、誓不兩立的立場、慷慨激昂的筆戰、知識分子文化人生平第一次玩弄的政治謀略與手段以及與之相關的種種不入流、不堪入目的小動作?;ㄈC腿,應有盡有,惟獨斯文盡失,斯文掃地。大家都把文化與學術拋在了腦后,甚至完全清除出腦海,一個個原來有志于學問之道的學人,都徹底告別了這個行當的任何習氣,都鐵了心要去當“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職業政治家、革命家與斗士。舉例來說,我們那個研究所就有一位從前蘇聯留學歸來的飽學之士,竟把自己全部的外文書、業務書共好幾大車都當作“廢紙”處理給了收購站,而每天全身心地寫路線斗爭的大字報,大有要成為職業革命家之勢……

一開始的那幾年,我著著實實是在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組織上多年的訓導與熏陶,在我身上也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左傾幼稚病”,在一開始那種狂熱的時空氛圍里,也不免頭腦發熱、激昂慷慨了幾天,但很快就有了自知之明:自己既非紅五類出身,又非“革命小將”,而且還在“修正主義學術路線”與“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大染缸里泡過幾年,顯然不屬于“革命主力軍”的行列,不時要被人側目而視,況且還被革命左派當作“修正主義苗子”掃過幾筆。因此,自認沒有資格去“力爭革命上游”,只求自己“既跟得上革命形勢”,又做到“明哲保身”,因此,在渾渾噩噩之中,也帶幾分戰戰兢兢。每天的“必修功課”是研讀中央大報的社論,關注各種小報上有關“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消息與報道,調整自己的表態與言行,以求自己不脫離“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軌道”,還有,與革命主力軍、革命左派處好關系,等等。生活內容不外是在機關大院里“觀摩大字報”與同派人士交頭接耳、議論評析,或打聽種種小道消息作為自己行為的準繩,捉摸自己該站“什么隊”,該參加哪一派……回到家里,則清壁堅野,根據革命形勢的逐步深入,一茬茬把過去的文稿與記事燒得一干二凈,誰知道自己哪天會享受被抄家的待遇?如果說,在文化大革命以前自己心目中還有文化目標、學術目標,還有業務上的打算與意向,那么,到了這個時期,那種狂熱而勁猛的政治風暴就把所有那一切都一掃而光了。完全看不見將來還有什么學術文化道路,更無從設想自己在這條道路上會找到什么位置。生存的狀態變了,存在的精神支點坍陷了,于是,原來關心的事物,感興趣的東西,敬畏尊崇的對象,全都變了,原來閃光的東西與帶光圈的人物也都在腦海中、心目中黯然消退。這個時期,我很少想起錢、楊以及他們同輩的學術文化精英,只覺得他們所呆的“牛棚”,是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也是自己絕對不愿意靠近的世界,不愿意與之發生任何關系的世界。

在人人自危,但求自保的利己主義的麻木的自我狀態中,我有兩次驚異于所聽到的兩則關于錢、楊的傳聞消息。消息都是從大院里、“辦公室”里、三五“扎堆”的時候聽說的。一次在暴風驟雨來到之初,聽說錢、楊在自己的居住區被“革命造反派”揪了出來(作者注:以下所敘系根據當時我個人的觀感見聞、即時感受,難免與實際情況不盡貼切,有所出入,好在楊絳先生已撰有《丙午丁未紀事》,其中她在“風狂雨驟”時期的不幸經歷,當以她本人的記敘為準),至于是哪個單位的造反派干的,當時我沒有搞清楚。反正那時的“翰林院”是全國著名的重點“黑線單位”,“牛鬼蛇神”多,任何單位、任何地方的造反派為了顯示自己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造反精神,往往都要到院里來借用幾個“祭品”,何況還有院內的各單位“革委會”的左派也十分重視這一份“祭品資源”。不管是誰的“革命行為”,反正錢、楊被揪了出來,被掛了牌子,被押上了批斗會,事情便發生在批斗會上,聽說楊季康對造反派的推推搡搡公然進行了反抗,而且怒目而視。這還了得,敢與革命造反派對著干!那么多黨內老資格的革命干部在批斗會上,哪個不是服服帖帖?你楊季康真是吃了豹子膽,竟敢老虎頭上動土,于是盛怒之下的造反派對她狠加懲罰,給她剃了個陰陽頭。我當時聽說這件事,第一次驚奇地感到楊季康性格中的剛烈與凜然勇氣,我所認識的一個嬌小文弱的小老太楊季康在那種被任意宰割情況下的剛烈與勇氣,要知道,“牛棚”里有不少從火線上轉業過來的老戰士,沒有一個有此種驚人之舉。與此同時,我第一次感到了這場風暴的殘酷無情,對楊季康這樣一個文弱的高級女學者,竟然采取如此鎮壓如此凌辱的手段,在中國近代歷史上倒的確可謂“史無前例”,只可惜在當時渾噩麻木的精神狀態中,我沒有拍案而起的義憤,至今想來甚感慚愧。

第二件事也是發生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階段。一天,大院里傳來一個消息,說有某人貼了一張大字報揭發錢鐘書有“攻擊偉大領袖”的言論,這個消息真如“石破天驚”,非同小可。要知道,在那個時期,任何“路線錯誤”、“封資修罪行”與“現行反革命罪行”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而在“現行反革命罪行”中,最為嚴重、最為“萬惡不赦”者,就要算對“紅太陽”不敬了。我當時既沒有去觀摩這張“革命大字報”,也沒有找錢氏所在單位的熟人去核實消息是否屬實,說實話,我很不愿錢、楊跟這么一樁事有牽連。為此,自己在對確認事實真相這一點上,就有意識地保持一種“距離”,以求達到“間隔”的效應,甚至干脆來一個不承認主義,認定貼大字報的人是在嘩眾取寵,謀取政治本錢,要不然就是落井下石,居心不良。果然一兩天后,大院里又傳來一個消息,說錢鐘書出面寫了一張小字報貼在那張制造了轟動效果的大字報的旁邊,對揭發內容正式予以了否認,加以澄清。還有消息說,有人親眼看見錢、楊是在晚上大院里沒有人的時候,出來把小字報貼上去的,楊季康打著手電筒,錢鐘書往墻上貼,情景甚為動人。由于我對錢、楊一貫的敬仰與好感,他們挺身而出,據實力爭的勇敢行為,很引起了我的欽佩,也很引起我絕大的同情甚至憐憫。在和平時代的“鐵馬金戈”時期,在這你撕我咬的“叢林”境地里,一對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年夫婦竟要親自出來抵擋扔來的巨石、射來的暗箭,我想,怎么會有這么心狠手辣的人要將一對老年夫婦往死里整?!當時,我的不承認主義使我根本沒有去打聽那張“革命大字報”揭發的具體內容,因此,我一直也沒有搞清錢氏對“紅太陽如何不敬”。

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后期,我與“季康先生”又打了一點交道。那時,大院里的三個派別經長時期的拉鋸戰,總算達到了某種平衡,雖互相對峙,但派戰相對平靜多了。在我們研究所這個小單位里,有那么一二十個人,從運動之初以來,基本上走的是中間路線,既不過激,也不“?;省?,每做一件事、每表一次態都小心翼翼要在“最高指示”、“兩報一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號召”中找依據,到了文化大革命中期,總算混出了一點名堂,成了一個有二十多個成員的“兵團”?!氨鴪F”選出了一個由五六個人組成的“核心領導小組”,我是其中的第五把手,負責宣傳與學術批判。在任期之內,我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別人、對不起自己的事,但也乏善可陳。惟有一件事倒值得一提,那就是宣布本所“牛棚”中的人一律“解放”。一個群眾組織,既不掌權,又無實力,作此宣布,只不過是句空話,僅有的一點實際措施,便是廢除了以往兩屆已垮臺的革委會的規矩,不讓“牛棚族”去打掃大院、打掃廁所,而讓他們回辦公室去自行學習(那個時代普天下的規矩是,學習的內容只包括《毛選》四卷與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指示、文件以及《人民日報》社論,甚至馬克斯、恩格斯選集也沒有被列入的榮幸)。我們這一派當時之所以采取這個措施,一方面是為了標榜自己是講政策、講人道的;另一方面則是有意引對立派出來表示反對,做出失人心的事來。可是對立派也不傻,竟然不聞不問,予以默認。于是,我們這個研究所的“牛棚族”從此在事實上就免去了勞役,其中就有楊季康,當然還有卞之琳、羅大岡,后來還有李健吾、馮至。這件事是由我推動的,也是我出面辦的,自然免不了要跟“季康先生”打個照面,但打了一個照面后,我就避免再打照面了。因為我很害怕別人見了我把我當作“長官”,碰到這種情況,我非常別扭,心里也很難受,特別是面對過去的師長,那時我真想大喊一聲:“我不是那樣的人。”

在“翰林院”,“文化大革命”最后階段的壓軸大戲是軍宣隊進駐后發動與主持的“清查五一六”的運動。在這出大戲中,我和我那些一貫恪守折衷主義立場與中間路線的同伙同伴們倒了大霉。我既然在一個二十多個人的群眾組織中排位第五,當然就成為了“重點對象”,我的兒子剛出生三個月,我就被圈進了“特別學習班”。那是一個只有十來平方米的小房間,我不得踏出房間一步,每時每刻都有兩個專人看管,即使是上廁所的時候。房間里墻上掛著偉大領袖的畫像,每天在這畫像前,好幾個專案組小成員長時間地“革命大批判”與“苦口婆心”并用,勒令我交待一個超出了自己的理解力與想象力的“反革命政變大案”。當然這幾位高超的政治工作者是以墻上那個畫像名義進行施壓與勸誡的……我當時最害怕的就是精神失常、腦子出問題。

我在“特別學習班”一圈就是三個多月,被釋放出來后回到家里,見小小的兒子已能滿床爬來爬去,不禁啞聲而泣。面對著他,想到這個家庭的將來,只覺得一片黑暗,不堪設想,一場“文化大革命”下來,我們這批人的“罪行”大大地后來居上了,我們身上的“政治包袱”已經遠遠比一切革命對象,當然也比錢、楊老一輩“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要沉重了許多。我又開始羨慕起他們了,而千萬沒有想到,錢、楊的家里,也遭到了同樣的傷痛與不幸。大概在我被圈在“學習班”的那個時期,他們在北師大工作的女婿王德一就是死于當時的“清查五一六”運動,好像也是在一個“學習班”里。不過,我當時沒有任何察覺,季康先生在生活中是那樣遇事不驚、不動聲色,我是好幾年后才知道他們家這一不幸事件的。那時,“翰林院”里好幾百“五一六”總算被平了反,那個駭人聽聞的“五一六反革命政變陰謀”實在因為太荒誕太離譜,總算被當作“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想像故事被一筆勾銷了,我也慶幸自己活到了清白的一天,而沒有像王德一那樣想不開而過早離開了人世。(下期續完)

(選自《翰林院內外》/柳鳴九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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