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餓其體膚,其味無窮
延安伙食的基調是:小米飯加山藥蛋(土豆)。伙食的標準是:每日1斤小米、1斤蔬菜、3錢鹽、3錢油,每周一頓白面饅頭或面條,每月吃一頓肉。在冬天,蔬菜老是干豆角、山藥蛋,春天有菠菜、白菜、紅蘿卜、白蘿卜,自己做的豆腐、發的豆芽。一天三頓,倒也溫飽。
但是好日子不長,隨著國民黨政府的封鎖,延安人口的增加,日子越來越困難了。陜甘寧邊區民眾人口約150萬人,養活延安黨政軍機關干部學生3萬人,軍隊約10萬人,光靠征收公糧,老百姓受不了。有一天下雨打雷,打死了一個人,有個農民慨嘆雷公為什么沒有打死毛澤東。鄉干部認為他是反革命,抓起來了。毛澤東知道了,趕快派人去了解,才知道政府征公糧過了頭,老百姓不滿意了。于是讓鄉政府立即放人,并且開會減了征糧,寧可我們餓著,也不能讓老百姓挨餓。為了要保證民眾生活,減輕民眾負擔,嚴格限制征收公糧。1942年最困難,我們口糧一減再減,小米干飯改成小米稀飯,沒有小米就有什么吃什么。我們吃過高粱米、麥子、蕎麥,連喂牲口的黑豆也一度成了我們的主食。菜就更不用說了,一碗鹽水,有幾顆煮黃豆就是菜。有時從四面八方,主要是從黃河對岸晉西北緊急調運來的糧食趕不上,伙房只好煮開水等著,糧食一到,解開麻袋就往鍋里倒,小米帶著糠和沙子一鍋煮,煮熟了就馬上分給“嗷嗷待哺”的我們。小米帶糠和沙子,吃起來磨牙倒還罷了,就是整袋小麥,不要說來不及磨成面,等壓碎也來不及,也顧不上洗,就一股腦兒倒進鍋里,很難說是煮熟了沒有,便盛出來分給大家。這整麥子吃起來可不簡單了。人的牙齒畢竟比不上石磨,咀嚼再咀嚼,十顆也只能咬碎五顆,便一起吞到肚里,消化不了的麥粒原樣排出。現在想起來,如果把這些糞便種到地里,肯定能長出好莊稼。我們的胃經過這番鍛煉,再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夠對付過去了。提起當年紅軍在長征路上煮皮帶充饑,我們還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但人是肉長的,饑餓和消化不良畢竟難以支持。有什么辦法呢?有幾個錢的人可以到合作社去打打牙祭,錢少的可花5分錢買一塊黃米棗糕。好在我們每月有1元、1元5角的津貼,我當教員,還有1元保健費。延安的東西便宜,5分錢可以買一包花生或紅棗,1元錢有時可以買到幾十個雞蛋。為了克服饑餓,想盡各種辦法。我們的棉衣穿了3年破爛得很,沒有辦法等補發新棉衣,就每人發一塊布,自己縫補。我把這塊布換成錢吃了,衣服破爛怎么辦?有辦法。我的褲腿,每天打綁腿,褲腳上的布保存得好,便把它剪下來,補在棉褲的膝蓋和屁股上。挖了東墻補西墻,東墻怎么辦?我照舊打上綁腿,照樣很整齊,只是綁腿一解開,露出棉花來就不大好看。顧上肚子,也顧不得好看不好看了。話雖如此,我還是為自己創造了一個護身寶,把舊衣服剪下來,塞些舊棉花,做成一塊手帕大的棉墊子。冬天出門放在棉衣內擋風,開會時放在棉褲下當墊子,既防胸腹受涼又防止了屁股挨凍。
延安沒有公共汽車,走路全靠步行,鞋子又不結實,壞得很快。半年發一雙新鞋。遇到發新鞋,我也把它換成錢吃了。我的鞋底早破了,再也不好對付了,怎么辦?我就到山頭人家丟的破鞋堆去找,因為每個人走路用力之處不同,鞋底破的位置也不同,我終于找到一雙可以互補的鞋底,把它拆下來,補在我的破鞋上,就變成一雙好鞋底了。
有了一點錢,我就全買成紅棗。陜北的紅棗又大又甜,把它洗干凈,就放在鍋里煮熟,再加一點豬油或肥肉,煮得又紅又油又甜又香,放在窯洞里,一天吃幾顆。但是僅僅靠幾粒紅棗是活不下去的。
于是在毛澤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號召下,投向生產。我們上山開荒,種上糧食。我們紡線自己織布。我們從鹽池運鹽,我們從瓦窯堡挖煤。我們牧羊,我們喂豬,我們用鹽和煤炭換回來必需的日用品。手磨起老繭,腳打起血泡,臉曬得黝黑,眼睛熬紅了,絕不氣餒,一鼓作氣,干了一年,情況大變。我們不再挨餓受凍了,再過一年,我們就從危機中緩過來了。
我們的伙食也有了生氣,炊事員加上我們輪流幫廚,過去老是吃帶皮的煮土豆,現在吃上炒土豆片,炒土豆絲了。自己種的西紅柿也由小變大,由青變紅,可以喝上西紅柿雞蛋湯了。我們買的克郎豬也喂肥了,每月都可以殺一頭豬吃肉了。
我們體會到絕處逢生的喜悅,體會到我們只曉得寫字的雙手,也能種地養豬。享受自己勞動創造的成果,這才是真正的享受。
延安式的戀愛和結婚
人們常說延安男多女少,18∶1,但是男女之間的關系還是正常的、慎重的,沒有什么混亂現象。延安黨政軍民學機構都不大,經常組織工作團到外地調查,一個組六七個人,有男有女,行軍途中,有時睡在一個炕上,很少發生什么問題。大家在繁忙工作中,幾乎忘記了彼此的性別,過著一種革命的純潔的甚至是神圣的生活。
1939年以前,延安戀愛者有之,結婚的人不多。這個時期,抗戰風云洶涌奔騰,人們懷著一種速戰的愿望,不論在前線,在后方,都想著打敗日本之后如何重返故鄉,建立自己期望的生活。但是隨著武漢撤退,大片國土淪陷,速勝之望已經破滅,留在延安的必須做長期打算,毛澤東也號召留在延安的干部要有決心,死了埋在清涼山。這時延安的年輕男女,開始考慮自己的長期打算,戀愛結婚也時興起來。
延安沒有婚姻法,男女結婚只要向所屬組織寫報告申請,經過考查具備結婚條件就予批準,批準書等于結婚證,就可以結婚了。延安當時因住房緊張,沒有可能給結婚夫婦一間新房,所以實行禮拜六制度,夫妻平時在一個單位也好,不同單位也好,只有禮拜六才能團聚過婚姻生活。一到禮拜六,同房間的同志臨時搬走,騰出地方讓夫婦同住,星期天各自回去。
延安有一批紅軍老干部,經過長期艱苦戰爭,又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三十多歲,還未結婚,他們積極尋找對象。延安有少數工農女干部,他們和她們講戀愛直截了當,彼此覺得可以,就打報告結婚。延安有一批大后方來的女青年知識分子,她們懷著強烈的革命愿望和志氣來到延安,本意不是來找對象結婚的,其中有些本來是一對戀人,由于各種原因還沒有結婚,到了延安就水到渠成,得其所哉。其中多數還在待婚狀態,成了延安男同志追求的對象。
1938年我在中央宣傳部工作時,一共6個人,部長凱豐在重慶辦《群眾》雜志,秘書楊松,教育科長吳亮平,宣傳科長陳昌浩,除我們3個年輕人,他們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是黨內高級干部。楊松曾長期在東北做黨的工作,留蘇多年。吳亮平曾是蘇區中央宣傳部長,陳昌浩是四方面軍主要領導人之一。3個人中,陳昌浩已結婚,夫人是著名婦女干部張琴秋,是延安女子大學領導干部,張琴秋每周末來與陳昌浩團聚。夫妻恩愛之情,激起了另兩位單身人的求偶之心。楊松和吳亮平有心找對象,兩人找對象的方式不同。吳亮平管教育,經常到各學校講課,他就利用這個機會,從聽課的學生中選擇對象,終于在陜北公學看上了一位大后方來的年輕漂亮的女學生,但不知她的姓名,更不知道她的履歷。于是在一次講課的時候,指著她說,請你站起來,你叫什么名字,然后提一個講課中的問題讓她回答。知道了她姓杜,他就去找她所屬的班主任了解她的情況,知道了她是一個好學生。第二次上課,又讓她回答問題,如是者好幾次。他認定了這位對象,下課后,讓班主任把她請來個別談話,談談學習,為什么來延安,志愿是什么,稱贊她學習得好。同時介紹了自己的經歷。很快,在一次談話中單刀直入提出要同她結婚,小杜感到突然,提出沒有經過戀愛就結婚,要考慮考慮。吳亮平向她說明現在是抗戰時期,不能像平常時期那樣考慮問題,同意就結婚,不同意就算了。小杜通過聽課,知道吳亮平不僅是老干部,而且是大知識分子,有學問、有著作、有才華,頗為佩服和敬仰,看到他是真誠的,就同意結婚了。而楊松比較含蓄,他年紀稍為大一些,長期在蘇聯,回國后很想找個合適的對象,一下子找不到,心里想著嘴里老哼著歌曲。我都聽得很熟了,知道他的心思卻幫不上忙。1937年年底,安徽汪雨相老人帶領全家大小,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一起到了延安,老人分配在邊區政府民政廳任秘書長,年輕人都分在延安各單位。有一位媳婦,到延安后與丈夫離婚了,在馬列學院學習,以后分配到延安文化俱樂部工作,可能楊松在馬列學院講課時見過她,認為她老練成熟,就經常跑文化俱樂部來找她,經過幾次交談,終于結成了夫婦。
紅軍工農干部與女知識分子生活經歷情趣有差距,當時延安傳說一些笑話,說一位紅軍高級干部與一位女知識青年結了婚,感情很好。一日在延河邊月下散步,正趕上十五月圓,女的感到無窮情趣,高興地說這月亮多美啊!她丈夫不能理解,覺得月亮就是月亮,像一塊大燒餅掛在天上,有什么美不美,使女的有些失望。又傳說一位女知識分子,結婚后,給她丈夫寫了一封信,信的最后說“送給你一個吻”,丈夫收到信問警衛員,她給我送的東西在哪里?警衛員說沒有看到她送什么東西。丈夫說她信中寫的送給我一件東西怎么沒有,一再追問,警衛員沒有辦法,找到懂文化的干部一看,不禁大笑,丈夫也覺得不好意思。盡管工農干部與女知識青年在文化上、情趣上有差距,但工農干部政治水平高,經歷豐富,感情真摯,婚后增進了了解和感情,夫妻生活很融洽。
在延安戀愛結婚中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引為遺憾的事。從大后方投奔延安的一對情人,約好到延安結婚。結果走岔了,女的先到了延安,在學習中受男性的熱烈追求,她在不知道她情人的下落情況下與人結婚了,等到她的情人找到她,已經晚了。男女雙方都感到很大的遺憾。
還有更不幸的是,我的年輕朋友劉天海,青島人,是一位英俊少年,受到女青年的愛慕,他也愛上一位山東姑娘小徐,兩人情投意合,打報告要求結婚,但是他在履歷表上填的是在家鄉已婚,組織上不批準。他再三說明也不行,憂郁成疾,在一場傷寒病中死去。我去看他,在他遺體旁佇立很久,發現他臨死時,眼角留有未干的眼淚。我有一次偶爾遇見天海的情人小徐,只見她容顏憔悴,幾乎認不出了。可見她在感情上也受到很大刺激。
還有的情人情深意篤,期待百年好合,不料突然得到通知,說一方政治上有問題必須立即離開延安,從此天涯分隔,連音訊也不能保持,直到勝利見了面,彼此已經有很大變化,陡增無窮的遺憾。
在延安結婚的男女青年,少小離家,對男女結合的知識知之甚少,因此發生過一些影響健康的問題。這些事,女方本來在家里會有母親告知,到了延安,誰來告訴呢?1939年秋季,有一次我看到窯洞里外擠滿了年輕男女,非常用心地聽一位年紀大的女同志講話,不時傳出笑聲。擠進去一看,原來是鄧大姐(鄧穎超)在談話,告訴年輕夫婦如何注意婚姻衛生,只聽見她批評一些年輕夫婦,例假時不謹慎,結果得了病。她大聲地說這是危險的不衛生的,當丈夫的一定要體恤自己的妻子,一個月有4個禮拜六,忍耐一次有什么不可?她說,這些話你們在家時媽媽會告訴的,如今你們離開家到延安,我是你們的大姐,不能不管。
周恩來和鄧穎超夫婦深受延安青年的敬仰,被奉為婚姻的偶像。延安青年崇拜的婚姻偶像,還有朱德和康克清夫婦、張聞天和劉英夫婦,李富春和蔡暢夫婦,謝覺哉和王定國夫婦,曾山和鄧六金夫婦。印象欠佳的是毛澤東和江青夫婦,林彪和葉群夫婦。特別是毛澤東和江青結婚,當時延安和其他根據地都有人表示反對,認為江青政治上不夠格,大家有些不放心。葉群是南京來的比較年長的大學生,有社會經驗,在別人熱衷找對象時,她沉得住氣,人們稱之為馬其諾防線(二次大戰中法國號稱最堅固的防線)。聽說她把中央領導人都排了隊,首先是政治局委員,哪個結婚了,哪個還未婚,或者雖結婚但老婆留在蘇聯回不來。林彪符合這個條件,她便主動進攻與林彪結婚。
延安男多女少,可都能找到合適的對象結婚。不管她看起來多么不漂亮,不管他年紀大有戰傷斷了胳膊缺了腿,最終都能滿意結合。當時,我一位朋友的姐姐是舞蹈演員,長得很漂亮,她的丈夫是紅軍一位斷了一條腿的將軍,兩人卻很相愛。
在延安還有幾位外國朋友,如馬海德大夫,找到魯藝的美人蘇菲,結婚生孩子直到白頭。李德在遵義會議被撤下軍隊領導職務后,留在延安閑住,無事打打網球,他也找到一位對象結婚,當他被共產國際調走時,他的妻子留下來,成了一名戲劇演員。
但是延安結了婚的女同志一般不愿生孩子,行軍打仗是個累贅,所以人工流產的比較多。只要經過領導的同意,就可以進醫院做手術。延安不鼓勵生孩子,但對生孩子是負責的。每人糧食有定量,孩子無論男女,都有自己的定量,還另發布為孩子做衣服,孩子從生下來就按規定供給。嬰孩一般是吃母乳,母乳不足,就用大灶小米粥面上的米油,加糖喂,居然也能喂成又紅又胖的娃娃。遇到行軍,帶孩子的女干部,一般都配一匹馬,有一位公務員照顧。也有把孩子托給老百姓代養的。
(選自《延安風情畫》/王仲方 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