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老子》文本中的“一”字涵義

韓書安

《老子》作為道家思想的經(jīng)典之作，其文化價值自然不言而喻。在《老子》一書中，多次出現(xiàn)“一”字，各處該如何理解，歷來眾說紛紜。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老子》文本中的“一”字，不是我們現(xiàn)代生活中常見的普通數(shù)詞，而是闡發(fā)老子哲學(xué)思想的關(guān)鍵術(shù)語。

《說文解字·一部》釋“一”字曰：“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凡一之屬皆從一。弌，古文一。于悉切。”許慎把“一”理解為宇宙萬物生成的緣由基質(zhì)，無疑是高度評價了“一”字的內(nèi)涵意義。在先秦諸子中，老子最為重視“一”字的概念內(nèi)涵，并且把它作為哲學(xué)的最高范疇。下面筆者將根據(jù)《老子》文本中“一”字具體涵義的文獻(xiàn)考察，來闡發(fā)其所反映的老子哲學(xué)思想。

現(xiàn)將《老子》文本中出現(xiàn)“一”字的情況列舉如下：

1、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老子·十章》）

2、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老子·十一章》）

3、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老子·十四章》）

4、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 為天下式。（《老子·二十二章》）

5、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式。（《老子·二十五章》）

6、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老子·三十九章》）

7、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四十二章》）

8、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老子·六十七章》）

以上8處《老子》文本中，共出現(xiàn)15個“一”字。其中2、5、8三處的“一”字，顯然都是用作數(shù)詞。這些都是“一”字的本義，其余的幾處則是引申用法。下面筆者將逐步分析其余幾處的“一”字涵義。

首先，3處“視之不見名曰夷， 聽之不聞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 故混而為一。”河上公注：“無色曰夷，無聲曰希，無形曰微。”陳鼓應(yīng)說“夷”、“希”、“微”三個名詞都是用來形容感官所不能把握的“道”。王弼注：“無狀無象，無聲無響，故能無所不通，無所不往。不得而知，更以我耳、目、體不知名，故不可致詰，混而為一也。”所以此處的“一”字當(dāng)是“視之不見”（即無色的“夷”）、“聽之不聞”（即無聲的“希”）、“搏之不得”（即無形的“微”）三者混為一體的意思。這里的“一”雖然還是作具體的名詞“一體”解釋，卻已經(jīng)含有哲學(xué)的意味了。

然后，7處“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 沖氣以為和。”關(guān)于這句的解釋，歷來頗有爭議。陰陽玄學(xué)家之流，多以“元氣”或“太極”解釋“一”，以“天地”或“陰陽”解釋“二”，以“和氣”解釋“三”。正如陳鼓應(yīng)所言：“這里說明萬物生成過程當(dāng)然較為清晰，但‘元氣和‘和氣都是漢人習(xí)用之詞（以天地所出的‘陰陽來解釋萬物的生成，則較早見于《莊子》）。”可見，這種解釋方法乃是秦漢以來的方士或?qū)W者為了發(fā)揮自己的理論學(xué)說，用《老子》文本來構(gòu)建自己的思想范疇，故而不足為訓(xùn)，難以反映老子的本意。相反，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xué)簡史》一書中的解釋則較為可信：

《老子》第四十二章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里所說的“一”是指“有”。說“道生一”等于說“有”生于“無”。至于“二”、“三”，有許多解釋。但是，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可能只是等于說萬物生于“有”。“有”是“一”，二和三是“多”的開始。

結(jié)合《老子》文本中其他相關(guān)語句，譬如“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四十章》），“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老子·一章》），可以看出馮友蘭的說法還是比較符合老子本意的。該句反映了老子以“道”為終極本源的宇宙萬物生成論思想。此處的“一”字雖然還是作為實詞“有”解釋，但是已經(jīng)有了比較濃厚的哲學(xué)氣息了。

其次，1處“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陸希聲注：“載，猶夫也。發(fā)語之端也。”河上公注：“營魄，魂魄也。”王弼注：“一，人之真也。”樓宇烈校釋王弼注曰：“真”即樸，樸也是無、道。并以三十二章王弼注：“樸之為物，憒然不偏，近于無有。”為證。所以抱一，就是抱樸，正如三十二章王弼注說：“抱樸無為，不以物累其真，不一欲害其神，則物自賓道自得也。”陳鼓應(yīng)更明確指出：“抱一，合一。二十二章：‘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抱一作‘報道解。三十九章‘古之得一者，‘一指‘道。本章的‘抱一，指魂和魄合而為一，亦即合于‘道了（這個‘道含有融合統(tǒng)一的意思）。”所以，此處“一”字作“道”解，可謂確詁。這里的“一”已是老子哲學(xué)的最高范疇“道”的意思。

再次，4處“曲則全， 枉則直， 洼則盈， 敝則新， 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 為天下式。”河上公注：“報，守法式也。圣人受一乃知萬事，故能為天下法式也。”王弼注：“一，少之極也。”樓宇烈校釋：四十二章王弼注：“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以一為主”，所以此處“一”為天下萬物之法則。”陳鼓應(yīng)也注釋說：抱一，受道。嚴(yán)靈峰說：“一者，道之?dāng)?shù)，尤不貳也，言其絕于對待也。抱者，守道也。”這里河上公、樓宇烈、陳鼓應(yīng)等人的注解大體一致，皆是以為“一”為“道”，天下萬物之法則的意思。唯獨王弼的注解與他們有較大的出入，以為“一，少之極也。”細(xì)致探究，實則不然。結(jié)合《老子·二十二章》全文理解，老子以為“曲”、“枉”、“洼”、“敝”、“少”等常人所厭惡和躲避的事物或狀態(tài)，卻能夠“全”、“盈”、“新”、“得”。相反我們所渴望和追求的“多”則是“惑”了。由此可見，老子贊賞和期許的是前者，而非后者。所謂“弱之勝強，柔之勝剛”（《老子·七十八章》）、“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七十六章》），便是老子“少則得，多則惑”思想的進(jìn)一步發(fā)揮和延展。而此處王弼的注解，“一，少之極也”，則正暗示“一”乃為“少”之類的老子所肯定的事物，是抽象意義上“道”的具體化物質(zhì)指代。所謂“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老子·四十章》），也是老子這種思想的反映。由此可見，老子以道為本，以柔、弱、少、敝等為用。所以從根本上說，王弼的注解和其余諸家并無大異。此處的“一”字與上同，仍作“道”解，是老子形而上思辨哲學(xué)的根本概念。

最后，6處“昔之得一者， 天得一以清， 地得一以寧， 神得一以靈， 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 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王弼注：“昔，始也。一，數(shù)之始而物之極也。”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云：“‘一字均指道言，‘天得一以清，即天得道以清也。下文皆如是。”陳鼓應(yīng)也說：“得一：即得道也。”“一”字，本是“數(shù)之始而物之極也”，結(jié)合文本引申而言“道”的意思，并無多少爭議。不過老子此處所講的“天”、“地”、“神”、“谷”、“萬物”和“侯王”，“得一”以“清”、“寧”、“靈”、“盈”、“生”和“為天下貞”，是針對具體的事物而言的。所以這里的“道”在具體的語境中也應(yīng)做具體的“道”來解釋。譬如“天得一以清”，是指蒼天得“天道”而清明。所以，該處除了第一句“昔之得一者”中“一”字是指總結(jié)性抽象化的“道”外，其余“一”字則分指對象具體化且彼此有區(qū)別的“天道”、“地道”、“萬物之道”、“侯王之道”等。這里的“一”字雖然是作“道”解釋，但是包含普遍和特殊兩層含義，在不同的語境中理解是不同的。

“一”，雖然是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漢字，但卻是闡釋老子哲學(xué)思想的重要術(shù)語。從基本的數(shù)詞“一”到高深的概念“道”，是老子賦予了它更多的意象和豐富的涵義。因而，分析和考釋《老子》文本中“一”字的具體涵義，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和把握老子的哲學(xué)思想。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xué)楚才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