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情人

明眸善睞鐘楚紅

看到鐘楚紅比較晚，已是80年代中后期了。某次在雜志上見過她的照片不久，電視臺播出《刀馬旦》片段，她梳著春麗式的發髻，側著臉，眼波里有嬌嗔、有威嚴，明艷不可方物。照片上的她，對于內地少年來說，太過洋氣，電影中的她卻光潔整齊，像一個沒有時代感的發光體，兩相結合，剛剛好。從那以后，只要看到“皓齒明眸”、“明眸善睞”之類的詞語，第一個便會想到她。

19歲參選港姐，因不會穿高跟鞋落敗，只得了第4名，卻也因這種質樸率真的性格，獲得電影人的青睞，由此走上大銀幕。《胡越的故事》《男與女》《竹籬笆外的春天》《秋天的童話》《伴我闖天涯》《縱橫四海》，香港黃金時代的電影記憶，許多與她有關。

她是那個時代最美貌也最松弛自然的女明星。楊凡的《楊凡時間》，寫到剛出道的張曼玉與鐘楚紅，兩人對鏡頭的態度大不相同，張曼玉嚴肅認真，鐘楚紅放松隨意，她覺得，“研究得太多就沒那神韻。”兩人一起拍海報，張曼玉努力培養情緒，鐘楚紅“把頭發弄得像稻草亂糟糟一團，一件over size黑色大衣披上，不到5分鐘，也交了功課。張小姐看了，馬上認輸”。楊凡接下來閑閑提了幾筆：鐘楚紅喜歡逛美術館，而且絕不走馬觀花，在每幅畫前左右端詳，遠看近看。她逛美術館和閱讀英文《南華早報》的習慣，曾被高等文化人士引為話題。

《楊凡時間》里，提到張曼玉也多，但每次提到鐘楚紅，卻滿含惺惺相惜之意。后來他的《意亂情迷》上映，鐘楚紅替電影造聲勢，為《花花公子》拍了泳裝照，“有人說紅姑不必如此犧牲，紅姑卻答，楊凡用自己的辛苦錢拍戲，需要幫助。”性情、素養，呼之欲出。

有了這些旁注，才可以明白她后來為什么會做出那樣的選擇。1987年她認識朱家鼎的時候，已經是最紅的女明星，而他的靈智廣告公司創辦不過4年，雖然獲獎眾多，但還屬要傾力奮斗力爭上游的企業家，但鐘楚紅在與朱家鼎低調戀愛4年后，與這位其貌不揚的“眼鏡仔”結婚，并于1994年宣布息影。

1991年12月10 日，鐘楚紅與朱家鼎在美國舉行婚禮那日，天上下起了小雨，雖然鐘楚紅很為婚紗的拖地長擺心疼，但是當地人告訴他們，結婚當天下雨，可是個好兆頭，鐘楚紅于是笑了起來。所有這些細節，都征服了一個正在長大，對美貌之外的美亦有要求的男人，其中的溫潤、祥和像廣告片，卻比廣告片更真實。

與那些貌似情深意篤、總要拖著手微笑地出現在眾人面前的眾多伴侶相比，鐘楚紅恐怕是少數幾個讓人心服口服的女明星中的一個，她和他周游世界，與他的奶奶朱老太和睦相處，為他學習廚藝和園藝，從不懂廚藝到自稱可以弄出滿漢全席。他需要安靜，她便把自己飼養的鸚鵡盡數送人，以至有人說：“香港10對明星夫妻中，8對離婚，一對因習慣懶得離婚，惟一一對恩愛夫妻，就是紅姑和朱家鼎。”

在朱家鼎去世后的追思會上，紀念冊里有鐘楚紅寫給丈夫的信：“你知道嗎？你給了我人生最精彩的20年，讓我認識到人生的真善美，最寶貴的是我曾經擁有你，直到永遠。”而他最經典的廣告名句，正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有人說，她最有眼光，挑選了若干年后身家上億的潛力股——不，不是這樣的，她的幸福不是源于此，她的眼光也不僅限于此，她知道自己要的不是一張俊俏的臉、若干金銀細軟，而是像亦舒所說的那種好男人：“真正的男人，是保護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為重，全心全力照顧她心靈與生活上的需要。”她看中的是他成為良伴的潛力，成為親人、成為家人的潛力，而不是他作為企業家的潛力。她勘破的是所有人都懂得卻不愿付諸實踐的最淺顯道理，并身體力行，由此獲得了幸福，盡管這幸福最后戛然而止，但那純屬偶然、純因命運，而她的選擇卻是必然。

她后來復出，不是大刀闊斧的那種，只是拍拍廣告、走走秀。人到中年，漸漸懂得木心的話：“不再看文章了，看那寫文章的人的臉和手，豈非省事得多。”與她同時代的女星，到了中年，多數有一種苦相，像黎堅惠說老去的女明星，在照片上的表現不對了，因為靈魂深處，有些部分掉了，或死了。鐘楚紅卻照舊有種馥郁芬芳的姿態，像略微熟過的蘋果、桃子，渾圓而且飽滿，內里的香氣似乎盛不住了，微微破皮而出。看得出來她的內心是充盈的，影像里的她，依然讓人想起那些詞語：皓齒明眸、明眸善睞。

《刀馬旦》中曾有首葉倩文唱的主題歌：“風兒在吹啊那云兒飄 ，天邊響起歌謠，花落花飛云來云去，要躲也躲不了。”躲不了的不是命運，而是自己選擇的命運，命運的因果論里，每節循環上的大小結果，都其來有自。包括晚熟時刻，是散發枯澀之氣還是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