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亞洲”一詞的使用和含義幾乎一無例外地帶著肯定的色彩,在有些情況下甚至流露出沾沾自喜的意味。這與前兩個世紀的情況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在19世紀和20世紀,“亞洲”的形象與貧窮和落后是分不開的。19世紀中晚期,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不無嘲弄地創造出了一個新詞—“亞細亞生產方式”,用于描述一種過時、停滯、劫數已定的經濟結構。一個世紀后,瑞典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岡納·繆爾達爾(Gunnar Myrdal)的巨著《亞洲的戲劇—對一些國家貧困問題的研究》(Asian Drama: An Inquiry in the Poverty of Nations,1968年)問世,全書有三卷之多。
現在,人們的觀念經歷了180度的大轉彎。這并不是說觀念和現實之間存在巨大鴻溝。事實上,近幾十年來,在全球GDP、貿易、投資、跨國公司家數、旅游業、專利申請等數不勝數的領域,亞洲所占比重的增長都相當驚人。即便是過去被視為經濟癱瘓的亞洲欠發達國家也引起了人們的興趣。就拿孟加拉國來說,它本是亞洲、也是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之一,然而,正如《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2012年11月3日)雜志近期所寫:“在過去20年中,孟加拉國在國民基本生活狀況個別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之大,在任何地方都是前所未見的”,“如今,孟加拉國已成為其他地區追趕的標桿”。
關于“亞洲”的崛起,或許還有“亞洲世紀”的來臨,雖然有許多值得慶祝的地方,但在“亞洲”一詞的使用方面,語義混亂屢見不鮮,并有失嚴謹。我們處于一個極端復雜的時代:從幾乎任何一種標準來看,都堪稱人類歷史上最為復雜的時代。復雜性會滋生不確定性,不確定性會導致誤解,而誤解會引發沖突。10年前,羅伯特·庫珀(Robert Cooper)在《和平箴言:21世紀的秩序與混亂》(The Breaking of Nations: Order and Chao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2003年)一書中寫道:“理解我們所處的世界非常重要”。在知識層面犯錯會付出巨大的代價??“思想的清晰性有助于促進和平”。那么,我們就試著賦予“亞洲”一詞—這個被廣泛使用、廣泛濫用、廣泛誤解的術語—些許思想的清晰性吧。
亞洲一詞的含義
第一點要明確的是,“亞洲”(Asia)既非亞洲的術語,也非亞洲的概念。它源自古希臘詞語“?σ?α”,據信為希羅多德(Herodotus)所創。希羅多德在西方被稱做“歷史學之父”,他出生在希臘古城哈利卡納蘇斯(即今日土耳其的博德魯姆),生卒年份為公元前484年至425年,比孔子(公元前551~479年)和釋迦牟尼(公元前563年至483年)大致晚一個世紀。在希臘語中,“亞洲”一詞最早是指安納托利亞(Anatolia),即今日土耳其的“亞洲”部分。
后來,隨著“亞洲”(Asia)、“東方”(Orient)和“東”(East)變成同義詞,這些術語與其說是被用來形容“是什么”,不如說是被用來形容“不是什么”:亞洲不是歐洲,東方不是西方,東不是西。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著名詩句寫到:“東是東,西是西,故而兩者永遠不相遇”。
這句話感覺像是:亞洲地處歐亞大陸邊界之東?豈不是說亞洲不屬于歐亞大陸?這些詞語寄寓著歐洲人思想中的各種夢想與想象,對此,已故的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在《東方學》(Orientalism,1978年)一書中有精辟的論述。
亞洲構成歐亞大陸的東部“邊界”。久而久之,按照與歐洲的遠近,亞洲的地理空間被劃分為“近東”、“中東”和“遠東”。因此,亞洲不僅是一個歐洲術語,還是一個純粹以歐洲為中心的概念。據我所知,在任何一門亞洲語言中,都沒有一個土生土長的詞語與“亞洲”一詞相對應。
各大洲與主要文明
誠然,世界各洲的名字全是歐洲人所創,歐洲、亞洲、南極洲、非洲和澳洲不是用希臘語就是用拉丁語命名的,而美洲更是以一位歐洲人的名字來命名的,即意大利探險家阿梅里戈·韋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1454-1512年)。誠然,各洲或多或少都不適用一般化的概括,老實說,沒有一個洲能夠界定個體的身份。一個芬蘭人不會在早晨醒來時說“我是一個歐洲人”。一個美國人早上睜開眼時可能會說“I am American”,但這里并不是指整個美洲。當人們說起“American power”,顯然他們不會是在談論洪都拉斯。然而,亞洲再一次不同于所有其他各洲。拉丁美洲的大約5.8億人口具備一種共同的認同,他們認為自己是“拉美人”,他們絕大多數講伊比利亞語(葡萄牙語或西班牙語)。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的8.8億居民或許也具有共同的認同,原因之一是這個地區的國家認同往往非常薄弱。不論其他各洲表現出怎樣的多樣性,在40億多“亞洲人”中間則根本不存在任何一種共同的認同感。
亞洲不適用一般化的概括。諸如“亞洲價值觀”、“亞洲崛起”之類的表述,與早前的一些變體如“亞細亞生產方式”、“亞洲戲劇”或“東方專制主義”一樣具有誤導性。1957年德裔美國學者卡爾·魏特夫(Karl Wittfogel)所著的一本書就叫做《東方專制主義》(Oriental Despotism),在當時也名噪一時。
在世界歷史的形成過程中,起著決定性作用的主要文明全部發源于歐亞大陸:中華文明、印度文明、歐洲文明和伊斯蘭文明。歐洲文明與歐洲大陸有著共生的關系。隨著歐洲所占據的優勢地位向西擴張,直至把北美洲和南美洲納入羽翼,“歐洲”變得與“西方”同義。(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雖地處東方,但作為歐洲殖民地也被歸入“西方”。)
話雖如此,一個問題仍然擺在我們面前,即:“西方”始自何方,終于何處?在觀點新穎、引人深思的《西方將主宰多久》(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一書中,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提出,西方文明發源于跨越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和約旦河谷之間的“側翼丘陵區”(Hilly Flanks),即今日叫做“西亞”或“中東”的地方。這種觀點與古代史書籍中所說的如出一轍。西方文明就從這片丘陵地帶,經由黎凡特(Levant),傳播到埃及和北非,進而抵達希臘。在“通往大馬士革之路”(The road to Damascus)的那個時刻,約公元33年至36年(即傳福音者保羅摔下馬獲得神啟的時期),是“西方”歷史起源的決定性時刻。
希臘哲學、羅馬法律和猶太-基督教是西方文明的三大支柱。西方文明在歐洲的起源地往往被認為是希臘,而希臘文明則發源于亞洲和北非。當歐洲文明在“黑暗時代”沒落之后,占領伊比利亞半島安達盧西亞大片地區(約711~1492年)的阿拉伯人把希臘哲學再次帶到了歐洲。在10至11世紀,科爾多瓦哈里發轄地(Caliphate of Cordoba)成為一個文化和知識的主要交流中心。
因此,雖然世上或許存在“歐洲文明”這樣的東西,我們卻無法說清其邊界所在,但它顯然并不完全在歐洲。而且,各種“非歐洲”文明的影響極大地促進了歐洲文明的發展。
歐洲/西方文明的概念或許難以清晰界定,而“亞洲文明”(Asian civilisation)則根本就不存在。如上文所述,亞洲是一個歐洲概念,覆蓋廣袤地區和廣大人口,結果使得這個詞變得毫無意義。亞洲當然存在文明,但是不止一種,在這里須用復數(Asian civilisations)。伊斯蘭文明源自先知穆罕默德(Mohamed,570~632年)的教義,在阿拉伯人的推動下發展成熟。它發源于西亞(與基督教相同),先是傳播至地中海南部和北部地區,然后又傳播到東方,到15世紀末遍布西亞、中亞、南亞和東南亞的許多地區。
亞洲兩種主要文明與兩個亞洲大國相關聯,分別是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這兩種文明各有獨特的認同、信條、準則、意識形態和遺產,也都具有數千年的歷史。然而,與歐洲文明一樣,這兩種文明都包含了多種不同文明的影響。比如說,伊斯蘭文明對印度文明就有著顯著的影響,因為在印度歷史上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穆斯林王朝統治著這個國家。同樣,佛教雖然起源于印度,卻傳播到了中國以及東北亞和東南亞的許多地區。然而,文明的影響在整個歐亞大陸的擴散絕不局限于相鄰地區。17世紀出自在北京活動的耶穌會傳教士之手的大量關于儒教的冗長條約,對18世紀啟蒙運動中的歐洲哲學家有頗深的影響。
在《絲綢之路新史》(The Silk Road: A New History,2012年)這本新書中,作者瓦萊麗·韓森(Valerie Hansen)與世人認同的看法相反,認為絲綢之路的真正意義主要并不是體現在商業交流上,而是體現在文化交流上。書中寫道:“絲綢之路與其說是一條商業通道,不如說是這個星球上最有名的文化通道,它是東西方宗教、藝術、語言和新技術交流的通道。”
在歐亞市場籌備一場歐亞文明盛宴
世界決不是諸如“西方”和“東方”之類的標準可以截然劃分開來的,“歐洲”和“亞洲”文明就更不可能成為劃分的標準了。世上或許確實存在所謂的“歐洲/西方”文明,但前提是要承認它融合了“亞洲”的深刻影響,并且只覆蓋相對小的地區和人口。在整個歐亞大陸的歷史上,最令人驚心動魄的就是文化、科學、藝術以及商品在各個不同地區之間的跨邊界流動。印度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在《身份與暴力—命運的幻象》(Identity and Violence: The Illusion of Destiny,2006年)一書中告誡人們,要警惕按照種族、文化、語言等等與出身相關的因素給個體身份打烙印。個體過于復雜,不能單純地歸納入任何一個具體的國家、宗教或文明類別。個體具有多重的身份認同。
哈佛學者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著名的《文明的沖突》(Clash of Civilisations,1993年)一書出版后不久,如今已故的馬來西亞思想先驅穆罕默德·諾丁·蘇比(Mohammad Noordin Sopiee)就提出了反對意見,他指出:世界不應被視作一場文明的“沖突”,而應是一場文明的“盛宴”。這是對歷史現實的真實寫照,也是不同文化之間相互理解、相互充實的一種方法。歐亞大陸既形成了多種文明,又存在眾多不同的文化。全球化,以及信息通信技術的飛速發展,應該成為文明盛宴中交流和相互充實的高效通道。非常遺憾,現狀并非如此,甚至也看不到這種趨勢。不同文明(不論對文明如何定義)之間以及相同文明內部的沖突層出不窮,在全球范圍內造成了不穩定、相互排斥和仇恨。人們不應著眼于敵對情緒,患“東西對抗綜合癥”,而應著眼于燦爛的多元性,著眼于歐亞不同文明的相互交織。這決不是說,全球化應促成世界文明的同質化—這種風險的確存在,其結果將十分可悲—而是說,多種不同文化應該共同繁榮。
在整個人類歷史上,貿易(商業交流)和文化交流一直緊密相聯,納揚·昌達(Nayan Chanda)在《綁在一起:商人、傳教士、冒險家和武夫是如何促成全球化的》(Bound Together: How Traders, Preachers, Warriors and Adventurers Shaped Globalization,2007年)一書中對這一點做了精彩闡述。絲綢之路作為一條文化通道的意義,比起其作為一條商業通道的意義只多不少。在21世紀,假如我們能夠促成一項覆蓋整個歐亞大陸、從極西直到極東都適用的自由貿易協定(FTA),將極大地促進繁榮與和平。這是一個宏偉的構想,到那時,我們或許就能夠在歐亞市場的文明盛宴上舉杯慶祝。為實現這一目標,值得我們付出巨大的努力(這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