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避免“中等收入陷阱”,是中國當前面臨的一大問題。中國希望到本世紀中期,全國大部分地區的居民生活水平能夠達到西方標準。據估計,目前中國平均勞動生產率水平(即31個省級行政區平均每個勞動者的產出水平)大約相當于美國、愛爾蘭、意大利及其他西方經濟體的七分之一。在新興產業蔚然興起的沿海地區,勞動生產率已經達到西方水平的一半左右。有理由認為,通過教育和人口遷移方面的努力,內陸地區的勞動生產率將逐步向沿海水平靠近。因此,問題的癥結在于:中國能夠采取什么辦法,確保(或是加速)沿海地區的生產率增長,使之達到西方國家的水平?
值得指出的是,要確保本國勞動生產率趕上西方,中國政府或許不必做什么。老一輩的學院派經濟學家則更進一步,他們會說,私人企業也不是實現“完全趕上”所必需的。在本質上屬于古典流派的經濟學家認為,對外貿易足以擔此大任—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的雅各布·瓦伊納(Jacob Viner)就是這樣認為的。保羅·薩繆爾森(Paul Samuelson),這位出身麻省理工大學(MIT)的經濟學家本質上也是一位古典經濟學家。他提出,在理論上,當一個新興經濟體進入全球市場,隨著對外貿易的不斷發展,該經濟體的工資和勞動生產率水平最終將與成熟、發達程度最高的經濟體“趨同”。

我最早一篇關于中國的論文中提出,當中國開始融入全球經濟,中國工人的工資將立即上漲。然而,中國工人起初的財富水平很低,在許多年內將導致勞動力供給短時激增。受此影響,中國出口價格將相應處于較低水平,從而阻礙工資快速上漲,追趕國外的高水平。當然,追平西方工資需要積累大量的基礎設施,這一過程同樣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不過,隨著中國人不斷積累財富,一周總工時—或許還有勞動參與率—將趨于下降,從而推動中國工資水平上漲。中國人的財富和工資水平將持續增長,直到中國出口商品的價格回歸原本的國際水平。到那時,中國工資水平將真正與國外的最高水平接軌。以上推論的前提是假設,除了起初在財富和資本水平上的差異,中國和西方從根本上沒有什么不同。
古典派觀點忽略了一點:迄今為止,中國在實際經濟運行中并沒有充分采納西方國家使用的技術。中國若想有朝一日能夠與最頂尖的西方經濟體并駕齊驅,除了進行必要的財富積累和資本積累以外,還需要掌握與西方水平相當、甚至更加優良的技術。
許多隸屬于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思想流派的學院派經濟學家—該流派在經濟學界仍有很大影響—會說,“熊彼特式的企業家”能夠在中國發揮這樣的作用。按照熊彼特的理論,當一個國家(如他出生的小國奧地利)看到海外出現一種新的技術進步,或者一項具有商業應用前景的科學發現,一位“熊彼特式的企業家”—一位有進取心、有判斷力、有見識的商人—有能力創辦一家公司,發展基于這種發現(或進步)的新技術。與此同時,一位“熊彼特式的銀行家”將敏銳地判斷出,該項目的盈利性是否值得資金投入。根據這種觀點,如果中國擁有所需的“熊彼特式的企業家”和“熊彼特式的銀行家”,中國的技術水平就將逐步接近西方頂尖水平。
中國的情形有些復雜。在國有企業領域,我們不清楚那些管理者在遴選過程中,是否依據的是以往經營活動中所表現出的商業判斷力。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清楚在不同國企間的資金分配,是否流向能夠最大程度提高勞動生產率的項目。所幸,那些往年利潤最為豐厚的國企,一般來說最容易為其技術發展項目和采購海外技術的項目融資。但我們無法對國企應用海外技術的效率寄予厚望。
在民營企業領域反而存在一點優勢:許多、或者說大多數民營企業老總都通過成功創業,證明了自己是有能耐的人。然而,他們中的一些人(特別是小型企業的老總)在技術上不夠精通,無法獲得新技術。因此,民企的問題是往往技術程度不夠,而國企的問題則在于商業眼光。
當然,教育始終存在著深造和提高的空間,但這對增強中國“熊彼特式企業家精神”或增加中國“熊彼特式企業家”儲備并無多大助益,而且教育顯然也不能代替這種企業家精神。此外,關于把資源配置的重點是否轉向滿足國內消費需求,而不是應用于提高技術水平,以及是否讓中國企業能夠自由地為自己的新產品找到市場,這種爭論一直不絕于耳。德國一直沒有停止出口導向策略,很難解釋為什么中國就應把重心轉向國內消費支出。有些人激情澎湃地呼吁中國應朝著消費型社會的方向發展,該呼聲背后究竟有何論據呢?這令人感到疑惑。
上述方法的效益可能逐漸減弱。所謂“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率—實質上是產出增長率中無法用資本和勞動力增長加以解釋的那部分—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處于很高水平,隨后一段時期有所下降;在2005年至2010年再度處于很高水平,但如今似乎比前兩段高水平時期略低。最新數據來自2011年世界大型企業聯合會(The Conference Board)估算,僅為2.2%。我記得自己看過詹姆斯·莫里斯教授(James Mirrlees)曾經提到的另一組數據也呈現放緩的趨勢。還有一種說法是,中國企業低估了國內價格漲勢,因而高估了按實際值計算的人均營收水平。
不過,即使全要素生產率與最佳年份時相比尚未開始稍稍放緩,我們也有理由認為,中國在采購或通過其他途徑獲取海外技術方面將越來越困難。如果中國平均勞動生產率水平約為美國的14%,而中國沿海地區的勞動生產率是全國平均水平的5倍,那么中國沿海地區的勞動生產率就是美國的70%。這兩點結論并不意味著中國追趕西方的腳步會停止,而只能說明這個追趕過程的代價會越來越大,因而速度也可能越來越慢。
出于這些原因,中國要提高勞動生產率,通過自主改進技術,或許比從國外引進技術更容易實現目標。策略之一是把重點更多放在提高內陸地區、而非沿海地區的勞動生產率上,因為沿海地區的勞動生產率已經相當可觀,有些公司甚至堪與西方媲美。在內陸地區推行城市化,或許將有助于創建一種商業文化,最終也將促進在內陸地區經營的公司從海外引進技術。
在我看來,中國要完成追趕西方的進程,在自主創新方面加倍努力才是上策。在任何國家,要想實現較高的勞動生產率,企業家精神都是必備的要素之一,但不能代替“創新者精神”。如果中國企業開始部署一部分人力從事以發明新產品和新生產方式為目標的活動,對提高勞動生產率將大有裨益。
假如中國企業逐漸轉型為以生產和創新為導向的組織,中國國內的許多工作將變得鼓舞人心、更具挑戰性,也會有利于問題的解決。這種“工作的變革”將豐富中國人的生活,同時也將證明繼續施行帶有一定資本主義色彩的經濟體制是合理的。在中國,該體制曾大放異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使許多人擺脫了貧困。要想得以存續,就必須證明:它能夠做到的,不僅僅是生產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