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是艾略特早期詩歌的代表作,由于早期受到玄學派影響較深,詩中運用了大量的奇思妙喻使詩歌言之有物而不失幽默感,同時也達到了他所提倡的非個人化的效果,并且增加了詩歌的新穎性,從而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文主要分析了《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一詩中艾略特運用的奇思妙喻及其達到的良好效果。
關鍵詞: 《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艾略特 奇思妙喻
一、引言
T.S.艾略特是20世紀偉大的詩人、劇作家和評論家,194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詩歌和文學評論對現代文學影響深遠。他重視文學傳統,并從文學傳統中汲取養分,為詩歌的新發展探索道路。17世紀玄學派作為文學傳統的一部分,為艾略特的詩歌創作提供了靈感,也為他的詩學理論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史蒂夫·埃利斯(2009)在其書中談到艾略特將玄學詩人作為歐洲傳統的一部分,將玄學派的“奇思妙喻”視為情感與思想的結合,也提到了艾略特詩學理論源于玄學詩人的詩學理論,由此可見艾略特受到玄學派影響之深。
根據約翰·安東尼·卡頓(1928)編撰的《文學術語與文學理論詞典》,奇思妙喻是作者花費心思構想出的奇特的比喻,包括暗喻、明喻、夸張或矛盾修飾法,目的是通過其蘊含的才智與獨特性達到使讀者感到驚奇與快樂的效果。奇思妙喻也分為不同的種類,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玄學派所使用的奇思妙喻,這一手法成了約翰·鄧恩為代表的17世紀玄學派詩人標志性手法。到了18世紀,人們認為玄學派詩歌過于牽強與反常而淡出文壇。經過近兩個世紀的沉寂,在二十世紀初T.S.艾略特的詩歌與詩論使之又恢復了生機與活力。艾略特將奇思妙喻視為一種修辭手段大加贊揚,他認為“奇思妙喻是對某一修辭手段精雕細琢、推演深化,使其進入創造性思維所能達到的境界”(李正栓李云華,2009)。在他的《玄學詩人》一文中,他贊揚了玄學詩人試圖尋找語言對等物去表達思想與情感所做的努力。這里的語言對等物就是指玄學派所使用的奇思妙喻,其中所運用的客觀具體的意象恰好符合艾略特所提倡的用客觀對應物去表達思想情感的想法。
不同意象的并置、無相似性的事物的類比是玄學派的奇思妙喻的主要形式。鄧恩的詩歌中不乏奇思妙喻的例子。在其《告別辭:莫傷悲》一詩中,他使用了很多具體而奇特的意象表達忠貞不渝的感情。他將愛人的靈魂比作金箔與圓規。他們的靈魂合二為一,如同金子良好的延展性,即使距離遙遠也不會斷裂。如果他們分開了,他們就會像圓規的兩只腳,妻子的靈魂是定點,是中心,他是另外一只腳,圍繞妻子轉動,即使走遠也會傾聽妻子的召喚,當他歸來時,他會與妻子合二為一。初讀此詩,讀者可能會感到疑惑,靈魂如何與金箔和圓規產生聯系,經過詩人的解說,讀者會被這種奇特的比喻所折服。正是其所包含的智慧與新奇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目前國內外對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研究中還沒有專門分析其中奇思妙喻的研究,下面筆者將具體分析艾略特是如何在這首詩歌中運用這一手法及其達到的效果。
二、《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的奇思妙喻賞析
《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是艾略特早期詩歌的代表作,采用內心獨白的形式展現了上層社會一位庸庸碌碌的中年男子無法對愛人表達愛意的矛盾心理。他渴望愛情,卻膽小、猶豫,不知道如何說出心中的愛,而最終以放棄告終。通過塑造這樣一個人物,詩歌反映了現代人的失意與孤獨的心理狀態。艾略特運用了許多奇思妙喻來增強詩歌的新奇性,同時表現詩歌的主題。
讓我們走吧,你和我,
此時黃昏正朝天鋪開
像手術臺上一個麻醉過去的病人。(趙蘿蕤譯)
詩歌一開始艾略特就用到了一個奇思妙喻,他將黃昏與被麻醉了的病人作比。黃昏是一個時間概念,而病人則是特定狀態下的人。兩者屬于不同的范疇,卻被詩人聯系在一起,迫使讀者發現兩者的相似性。當讀者經過分析發覺其相似性時,自然會對這一奇特的比喻印象深刻,進而體會到其中所含的深層意義。
黃昏是白天即將結束的時刻,“代表向夜晚的過渡,而上流社會暗示個人或歷史的衰落”(Dickey,2009:123)。夜幕漸漸落下,光明慢慢地被黑夜吞噬,正如病人被麻藥麻醉一樣,漸漸地失去知覺。進一步去看,我們知道這首詩描述了普魯弗洛克的矛盾心理,那么不僅黃昏像一個被麻醉的病人,而且他的心理也像被麻醉的病人,喪失了做出決定的能力。他猶豫不決,不能采取任何行動對他的愛人唱出情歌。因此,被麻醉的病人也可以指普魯弗洛克的矛盾心理。通過閱讀下面的詩節,我們可以得知這里手術臺指的是女人們放置胳膊的桌子,暗指他將要被那些女人仔細審視如同醫生檢查病人的內臟一般,于是他的不安與怯懦就這樣表露出來。通過描寫普魯弗洛克的心理,艾略特為讀者展示了那個病態的社會及身處其中的病態的現代人。
街道一條接一條就像用意陰險的
一場冗長的辯論
把你引向一個壓倒一切的問題……(趙蘿蕤譯)
這幾句中,艾略特將貧民區的街道比作一場引向一個重大問題的冗長的辯論。乍看這個比喻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對于主人公來說就變得合情合理。事實上,這個冗長的辯論是滿腹煩惱與疑慮的普魯弗洛克內心的掙扎,是“你”和“我”之間的爭辯。他將內心的沖突投射到他所見到的事物上,那臟亂的街道與他煩亂的內心就與無休止的辯論聯系起來了。那街道將把他帶到心愛的人所在的地方,讓他不得不面對她,向她表達自己的愛,而這個引向重大問題的辯論就是決定如何向愛人表達自己的愛,因此他走在街上,漸漸接近他的目的地,而此時的他還沒有拿定主意。煩亂與令人厭惡是街道與這個辯論的相同之處,主人公的心態是連接兩者的紐帶。這個奇思妙喻反映出普魯弗洛克的心理狀態——消極與怯懦。“啊,不要問‘指的是什么?’”(艾略特,2006:1),“讓我們去拜訪”(同上)。他拒絕直面問題,而是選擇繼續趕路來暫時逃避這個問題。
那黃霧的脊背摩擦著窗玻璃,
那黃霧的口鼻摩擦著窗玻璃,
它用舌頭尖舐黃昏的各個角落,
在排水溝的潭潭上徘徊不去
讓煙囪里掉下的煤灰落在它背脊上
偷偷溜過陽臺,突然縱身一躍,
又注意到這是一個柔和的十月夜晚,
在房子附近蜷起身子睡著了。(趙蘿蕤譯)
這里的奇思妙喻與前兩個不同,這里所使用的是延伸比喻,將詩人所要表達的思想與隱喻成功地結合起來并且貫穿整個詩節。這一奇思妙喻與艾略特在《玄學詩人》一文中談到的金主教所使用頗為相似。艾略特(1950)稱贊亨利·金在《葬禮》一詩中將迫不及待去見亡妻的心情比作一個旅程的寫法。艾略特用黃貓作為黃霧的客觀對應物,將黃霧擴散的過程比作一只黃貓游走到睡著的過程,用貓的動作體現霧的動態。通過“摩擦”、“舐”、“徘徊”、“縱身一躍”、“蜷”和“睡”一系列動詞,讀者能夠想象出黃色的霧彌漫于城市各個角落的樣子。用這個奇思妙喻,艾略特給讀者呈現出了一只慵懶的貓的形態,避免了直抒胸臆的方式,并且通過這一具體而生動的意象,將社會環境與普魯弗洛克的心理狀態也反映了出來。這是黃貓在排水溝旁徘徊,讓煙灰掉到它的脊背上。它周圍的環境令人感到厭惡,象征著工業文明的沒落。另外,貓從“徘徊”、“摩擦”、“縱身一躍”再到最后“睡著”是一個由動態到靜態的過程,反映出普魯弗洛克的——“終于無為的欲望”(Williamson,1967:60),與詩歌開頭“被麻醉的病人”相呼應,說明他逃避問題,消極無為的心理狀態。貓象征著休止的欲望,詩中主人公看到黃霧的靜止,想到時間也許也會停滯。下一詩節他用“而且實在還有時間讓沿著街道滑行的黃煙用脊背摩擦窗玻璃”來暗示自己還有時間在路上猶豫,還有時間思考。
我已經熟悉這些眼睛,都熟悉了——
那些用公式化了的片語盯著你看的眼睛,
而我在被公式化時,狼狽地趴伏在一只別針上,
我被別針別住,在墻上掙扎,
那我又該怎么樣開始
吐盡我生活與舉止的全部煙蒂頭?
我又該怎樣大膽行動?(趙蘿蕤譯)
此處,艾略特使用的奇思妙喻將普魯弗洛克想象被女士們審視的窘態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女士們世俗的眼光中,主人公變得異常不自在,他將別在自己華麗領帶上的別針想象成穿過自己喉嚨將自己釘在墻上別針,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可憐的爬蟲,在那里痛苦地掙扎。通過這只被釘在墻上的爬蟲來比擬普魯弗洛克當時的窘境如此形象與貼切。在他的內心,他的掙扎與無助正像那只被充滿恐懼與痛苦所折磨的爬蟲一樣,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那些女人,更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愛。同時,通過這樣具體形象的事物,艾略特避免了情感的直接表達,達到了他所預期的非個性化的效果。
我應該是一對襤褸的鉗子
慌張地爬過沉寂的海洋那樣的地板。趙蘿蕤譯)
普魯弗洛克還在想象應該如何面對那些女士,應該與她們談論什么。他擔心看到她們的胳膊會使他語無倫次,不著邊際,想著跟她們講講路上見到的人。想著想著,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只慌張地爬行在海底的螃蟹。在這一奇思妙喻中艾略特將普魯弗洛克比作一只襤褸的螃蟹來表達主人公想要逃離尷尬處境想法。他像一只螃蟹那樣悄無聲息地偷偷溜走,在沉寂的海底,沒有人能察覺他這只窘迫的螃蟹。如同上面一個奇思妙喻一樣,這里通過將主人公的心理具象化、動物化來達到他內心想法的目的。
而下午,黃昏,睡得又是那么安詳!
被纖長的手指安撫過,
睡著了……困倦地……或者它在裝病,
臥倒在地板上,在你我身旁。(趙蘿蕤譯)
這里再次出現了貓的意象,這個奇思妙喻是將下午或黃昏比作困倦的貓,又是將兩種不相關的概念作類比,把黃昏的寧靜比作安睡的貓,兩者的共同之處是安靜與舒適,而這樣的狀態與主人公窘迫的心境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時主人公借黃昏的寧靜來分散自己內心的惶恐,使自己獲得片刻的安寧。因為此刻他再次想到了拖延,想到飲茶吃甜點之后再去對訴說自己的愛意。
不可能說清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正像一盞幻燈把神經的圖案投射在屏幕上:
這是不是值得(趙蘿蕤譯)
他開始懷疑表達愛意的價值,“而且到底這是不是值得”(艾略特,2006:5),他開始假設他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還沒想好,他便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完全不是。”(同上)又經過一系列的拖延之后,他還是對怎么表達好自己的意思毫無信心——“不可能說清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同上)這里艾略特將說清自己的想法比作幻燈把神經的圖案投射在銀幕上構成一個奇思妙喻、形象而又新奇。他運用了新科技的事物,拿醫生為病人診斷病情的設備用于展現普魯弗洛克的想法,使他的想法像做CT一般一覽無余。隨后他又開始懷疑是否值得這樣去做。這樣主人公不斷地設想,不斷地推翻,最終都沒有踏進他要去求愛的地方,因此這是一首沒有唱出的情歌。
三、奇思妙喻的效果分析
艾略特之所以選擇這一手法,原因之一就是它符合他所提倡的詩學理論——非個性化與客觀對應物。“非個性化”是指提倡詩人在詩歌創作中不要刻意流露個人情感,應該不斷自我犧牲,消滅個性。“客觀對應物”其實是艾略特為實現非個性化而提出的一個途徑。提倡詩人在表達情感時運用具體的事物(一系物體,一個情景,一連串事件)作為特定情感的載體,而不是像浪漫主義詩人那樣直抒胸臆,感情泛濫。事實上,這兩個詩學理論都是艾略特為反對浪漫主義詩歌所提出的,也成了他詩歌創作的指導思想。
奇思妙喻可以視為客觀對應物的一種表現形式,因為它是由具體的意象所構成的。首先,通過奇思妙喻達到的效果就是“非個性化”。艾略特運用這一手法,使用具體的事物作為表達主人公心理的載體,可以避免直抒胸臆。比如,在上文中提到的“被麻醉的病人”,“釘在墻上的爬蟲”就生動地表達了普魯弗洛克的心理。當讀者看到由具體的意象構成的類比時,內心的相應的情感就被調動起來,通過聯想他們就能身臨其境般地體會主人公的心理。這樣,詩人就可以避免直接表達情感,避免影響讀者對詩中人物情感的判斷。
其次,奇思妙喻這一手法本身就具有使讀者感到震驚的效果。這里也不例外,艾略特運用了許多不同的事物構成類比。這些很少有人能夠想出的比喻就會給讀者帶來新奇感,被詩人放在詩歌的情境中,讀者經過思考就不難發現其中的合理性。就像將黃昏比作被麻醉了的病人這一比喻,通常人們很難將這兩種不同概念的事物聯系起來。當讀者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黃昏預示白天的結束正像被麻醉的病人預示著失去知覺一樣,同時與主人公的心境聯系起來,就是貼切合理的。
再次,由于艾略特使用了許多具體而又熟悉的事物構成奇思妙喻,用以描述難以表達的人物心理,這樣就能夠達到真實生動的效果。在他描寫黃霧的時候用貓的一系列動作來展現霧籠罩城市的狀態。“摩擦”、“舐”、“徘徊”、“縱身一躍”表現出霧氣彌漫、流動的景象,活靈活現地浮現于讀者的腦海。而貓的“蜷縮”與“睡著”表現了靜態時的黃霧,同時也反映了普魯弗洛克不作為的心理。因此,不管是黃霧的特征還是普魯弗洛克的心理狀態都通過貓這一個喻體或客觀對應物生動地展現出來。
最后,艾略特的奇思妙喻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是這首詩歌受到歡迎的原因之一。由于上文提到的兩個效果——驚奇與生動,自然奇思妙喻就會為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些奇特的意象所構成的畫面就會留在讀者的腦海中,達到令人難忘的效果。這一點對當時作為一名詩壇新秀的艾略特來說尤為重要。
四、結語
《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作為艾略特早期詩歌的代表作,具有他早期詩歌的特征,由于在一時期受到玄學派影響較深,使得詩歌頗具玄學派的特點。奇思妙喻可以被視為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的一種,通過使用這一手法不僅達到了非個性化的效果,而且為詩歌增添了幾分幽默感與諷刺性,同時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艾略特對玄學派的繼承與發展,以及他對這一個手法的運用還是一較新的研究角度,因此還有待我們更深入地學習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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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師范大學大文科研究生學術新人培育項目(編號:B-7063-12-00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