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_潘向黎
作 者: 潘向黎,作家,文學博士。生于福建,現居上海。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無夢相隨》《十年杯》《輕觸微溫》《我愛小丸子》《白水青菜》《女上司》,散文集《紅塵白羽》《獨立花吹雪》《純真年代》《相信愛的年紀》《局部有時有完美》等多部。此外喜歡茶文化和古典詩詞,著有專題隨筆集《茶可道》和《看詩不分明》,均登上京滬暢銷排行榜。小說五次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2002—2007年);曾獲上海文學優秀作品獎、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獎)等全國性獎項。作品被翻譯成英、俄、德、日、韓等多國外語。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南修武(今河南省孟縣)人,自稱郡望昌黎,故世稱韓昌黎,其詩文集亦稱“昌黎先生集”。貞元八年(792)考中進士。先后任宣武、寧武節度使判官。三十六歲時,官監察御史,不久就因上書言天旱人饑事,被貶為山陽縣令。元和十二年(817),韓愈五十歲了,因隨宰相裴度平淮西,終于遷為刑部侍郎。但兩年后,他卻因上表諫迎佛骨而觸怒憲宗,險些被憲宗處死,幸得裴度等挽救,才免于一死,被貶為潮州刺史。到穆宗時,韓愈被召回朝,后歷任國子監祭酒、京兆尹、兵部侍郎、吏部侍郎。長慶四年(824)病逝于長安,終年五十七歲。卒謚“文”,世又稱韓文公。
在詩歌的國度中,他是以強大的氣場來進行變革的。所謂“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歷代論者往往視作其藝術特點,其實這首先是一種膽略,一種氣魄。當時的唐代詩壇,處于“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的階段,本來幾乎無可作為,但韓愈還是以勇往直前的膽略、掀雷抉電的氣勢、戛戛獨造的才思在群山疊嶂中開創了新的道路。
要體會韓愈詩歌的特色和妙處,第一當讀《調張籍》:“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剪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瑯。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我愿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剌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乞君飛霞佩,與我高頡頏。”

通篇議論,以詩論詩,立場鮮明而見解高明,前人贊譽:“議論詩,是又別一調,以蒼老勝,他人無此膽。”(朱彝尊:《批韓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開篇明義,擲地有聲,不容置疑,而對于當時那些肆意貶抑李杜的輕薄后生,韓愈毫不留情地反擊和嘲笑道:“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這個比喻如此絕妙而生動,以至于被后人提煉為成語,流傳至今,家喻戶曉。
第二當數《山石》:“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靰?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這是一篇用詩寫的游記,也是“以文為詩”的典型,它保留了游記散文的優勢,又有詩歌的美感和韻味,鮮明爽利中自有一種韓愈獨有的開闊和雄健。此詩備受后人稱道,蘇東坡曾依原韻作詩,還寫過一首從《山石》化出的七律:“犖確何人似退之,意行無路欲從誰?宿云解駁晨光漏,獨見山紅澗碧詩。”
第三或許當讀《八月十五日夜贈張功曹》:“纖云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洞庭連天九疑高,蚊龍出沒猩鼯號。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繼圣登夔皋。赦書一日行萬里,罪從大辟皆除死。遷者追回流者還,滌瑕蕩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只得移荊蠻。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兩個同遭厄運的朋友,月夜對飲,客人訴說了被貶一路的艱險和苦難,以及雖遇大赦仍不能回朝廷任職之曲折辛酸……韓愈深有共鳴而“淚如雨”,但為了安慰友人,也出于強自解脫,便說人生的一切都由天命,值此一年之中月亮最圓最亮之夜,若不好好飲酒,豈不辜負了月色?還是且來痛飲吧!結尾幾句,曠達中含悲涼,簡凈中蘊深慨。
評價韓愈詩,歷來各家抑揚不一,但不能忽略的是:韓愈詩,撼人之外,亦足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