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張冬生
2013年的春節,陜西富平縣的高中生劉強是在監牢里度過的。
去年年底,富平縣法院一審判決,劉強犯故意傷害罪,處有期徒刑3年。雖在律師建議下,被告人上訴到渭南市中院,要求適當緩刑,但改判的機會有多大不得而知。
劉強只是一個個案,一個縮影。
近幾年,中國社會的暴力在學生群體中頻頻得到“體現”,而且有演化為惡性暴力之勢。有些暴力,甚至比成年人的暴力,更出乎人們的意料。
一度引發全國關注和人們的緊張情緒的藥家鑫案,不過是學生暴力的一個升級版本。
去年3月15日之前,劉強還是他所在中學一位很受矚目的人物。
他愛穿戴,出手大方,行事高調,身旁自然圍攏起一伙兄弟。這種“張揚”的風格,引起了比他高一級的某位“老大”的不滿,特別是“老大”身邊人也向此男生靠攏時,“老大”就更加覺得有出手糾正這種狀況之必要了。
老大放話要打劉強,而劉強也不示弱:“讓他來,誰害怕誰!”劉強的話傳回到“老大”耳里,緊張氣氛一觸即發。劉強亦覺不妥,其實他心里還是害怕的,便托社會上一位人物,他的“干哥”出面調解,并當面向“老大”賠禮道歉。
劉強的道歉,并未能平息“老大”心頭的憤懣,因為這次道歉并未使他們的關系、地位向有利于 “老大”的方向發展。經過半年的醞釀,“老大”決定還是要打劉強。
2012年3月14日晚,“老大”派人跟蹤和堵截劉強,但那天劉強感冒,提早回家了,堵截沒有成功。第二天,劉強得知“老大”要打他的情報,去商店買了把匕首,裝在書包里,并約了3名要好的兄弟,準備幫他打架。他告訴他們他帶了刀,但這些幫手并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未向老師報告,以圖阻止這場斗毆,而是跟在劉強后面,義無返顧地加入到毆斗中。
當天晚上10點左右,晚自習結束后,“老大”率領自己的“兄弟”們,堵在校門外丁字路口,那是劉強回家的唯一路線。在“老大”的計劃中,那本來應該是一場載入史冊的行動,他糾集了20多名兄弟,要一舉將對手打服,從此學校將再無人敢于挑戰他的地位。他所糾集的那些同學,對劉強并無多少了解,有的人根本不認識他,只憑“老大”一句“某某最近比較可憎,準備打他”,就跟著過來了。
一場混戰開始,劉強被打倒在地,一二十人上前圍毆,外面的人想打都擠不到跟前。劉強掏出匕首,在“老大”左大腿上刺了一刀。
據劉強被捕后供述:當時他只是想讓“老大”停手,別再打他,但“老大”顯然沒有停手的意思,他仍抓住劉強的衣服揮拳打擊。他每打一下,劉強就又刺他一刀,于是一場斗毆演變成了殺人。
劉強一歲多時,父母就離開他,雙雙去甘肅打工。劉強由爺爺奶奶帶大。除了過年過節通一下電話,父母跟他沒有更多的交流。大概是為了彌補常年不在孩子身邊的缺憾,父母舍得給劉強零花錢。上高中后,劉強自己在外租房住,與爺爺奶奶的交流也不多了。
劉強的班主任老師認為:劉強平時不會主動惹事,但處事比較沖動。他認為父母不在他身邊,對他的成長非常不好。
雖然劉強從小不在父母身邊,但參與打架的其他同學大都來自普通家庭,父母雙全,有的務農,有的在鎮上開商店,孩子的家庭溫暖并不缺失,他們之所以“該出手時就出手”,主要是受義氣影響。
該中學高一學生趙某某說:“我不認識那伙人,我和他們沒有矛盾。我是給劉強幫忙的,那一伙人打劉強我就出手了。”閆某某說:“我和劉強是通過一個社會上的大哥認識的。因為劉強比我高一級,大哥說,如果我在學校有啥事的話,可以找他幫忙。”案發時,這兩個孩子都只有十五六歲。
同樣,“老大”糾集的20多名高二、高三學生,有的根本不知道劉強是誰,但“因為‘老大在學校混得比較好,我在學校有事能尋‘老大給我幫忙解決,所以我參與打人”。“‘老大跟我們說,劉強有點可憎,想打他,具體的矛盾我就不知道了” 。
陜西永嘉信律師事務所姜妮娜律師,向《南風窗》記者講述了她接觸過的一起案子:長安區某校高三某班同學,為爭女友得罪了舊日朋友。這群人前來尋仇。該同學很害怕,央請與他要好的班長幫忙打架。七八個人圍著他倆拳打腳踢。混亂中,班長掏出刀子一陣亂捅,卻捅到了自己同學腿上,致其大腿內側動脈失血過多而死。班長被長安區法院一審判處有期徒刑10年,民事賠償10萬元。同學父母對民事賠償不服,上訴到西安中院;班長在家是獨生子,眼看就要考大學了,為義氣而犯法,斷送前途,父母一時也難以接受,天天打吊針。
姜妮娜律師說,中學生處于未成年人向成年人的過渡階段,男孩要在女孩面前顯示勇氣,特別容易激動,因為女孩而打架的特別多。
與普通中學相比,西安重點中學學生打架的少,但早戀的多。西安五大名校之一、陜西師大附中教師楊林科認為,中學生打架與早戀,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是教育失敗及學生進入青春期后不知所措的反映。去年楊林科老師曾以一篇《教育萬言書》聞名西安教育界。
楊林科所在學校的某個拐角墻上,學生們在上面寫滿了各種曖昧肉麻的話,像“老公我愛你”之類,“學生們喜歡在這里發泄各種曖昧情感,男生寫,女生也寫”。楊林科說:“但重點初、高中談戀愛的同學還不算多,大約不到1/3吧,普通中學的就多了。去年我回老家,聽說當地初中一個女娃懷孕了,5個月后被其母親發現報警。女娃說,她先后與5名男生發生過性關系,不知道是誰讓她懷孕的。”
西安的中學普遍沒有法制課,也沒有指導學生應對青春期問題的課程。個別中學偶爾會請片警、律師、消防隊員去做法律講座。在“考分就是一切”的今天,家長向校長要分數,校長向老師要分數,老師向學生要分數。所有的壓力最后都落到了學生頭上,不僅使學生學習壓力過大,情緒失調,使老師無暇他顧,亦使得師生關系僵硬緊張,沖突頻生。
楊林科說:“去年,我校有一名女老師,講課時有人在下面說話,她讓其中一名學生出去,那名學生認為帶頭說話的不是他,讓他出去不公平,站著不動。女老師就去推他。這位學生比老師還高一頭,抓住老師的頭發往墻上撞……最后,學校將這名學生勸退了事。”
官方報告的校園暴力案畢竟還是少數,在中學階段,少年犯罪更多的表現形式,是一般越軌行為、逃學、欺負同學、惡意破壞、盜竊搶劫等。大量的校園暴力不為外人所知,而又發生在校園日常生活中。
從某種程度上說,多數學生犯罪是一種自我表現和自我證明,是在同伴群體中建立和維護名譽的一種方式,是其增強自尊、避免在學習和社會角色競爭中遭受失敗的手段。
中學校園里的暴力,并不僅僅影響施暴人及受害人,而是對整個一代同學的心靈產生深刻的烙印,所有同學或多或少都會在精神上、心理上成為他們犯罪的受害者。有些人的犯罪傾向可能在中學時期就已經形成,但卻不為人們注意,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大學或大學畢業走上社會,才突然表現出來,例如用“一雙彈鋼琴的手”殺人的西安音樂學院學生藥家鑫。
西安雁塔區小寨派出所的片警徐勇,分片負責的社區就包括西安音樂學院。常年與大學生打交道的徐警官說:西安大學生作案近幾年也呈上升趨勢。如果說初、高中生由于學習任務繁重,由于家長監管,與社會接觸少等原因,暴力犯罪的欲望還能受到一定管束的話,到了大學,家長不管了,學習任務輕松了,與社會接觸也多了,很多學生身上潛藏的不良傾向暴露無遺。
游手好閑是滋生邪惡的工具。“西安大學生吸毒的多,有錢的學生過生日,邀請好朋友去吃飯,吃完飯后去歌廳唱歌,有些歌廳供應他們冰毒、搖頭丸。在場的學生,有的雖然不想吸毒,但又怕大家瞧不起他,尤其是藝術類院校的學生,認為吸毒是一種時尚。”徐警官說。
學生在學校做過什么,家長不知道,校方也不一定知道。徐警官說:“西安某藝術類院校有個學生被特招入伍,部隊下來搞政審調查,我們在網上一查,該生曾因吸毒受到過派出所罰款處理。但家長來質問,說他們孩子沒有吸過毒。事實是該生吸毒被抓后,要交罰款,他向家里要錢,謊稱是交打架罰款,騙過了家長。”
而事實上,學校和家長對于中學生、大學生群體的影響,遠不及“社會”。
學生群體正處于“社會化”過程中,最容易有“自我”、“個性”,但同時也最容易受社會影響和文化暗示。這也就意味著,社會越是浮躁、冷漠、急功近利、崇拜金錢,越是“叢林化”,就越能培養學生群體的強硬和殘忍。
他們的暴力,不過是對成人社會的變相模仿。
(文中劉強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