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減負之路

燎原

“有點像承諾給百歲老人提供免費醫療一樣。”8月20日，東莞市大朗鎮。當記者和康曉偉提及國家給小微企業免稅的消息后，正在埋頭泡茶的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句。在康看來，一個小微企業只有2萬元營業額的話，甚至連員工工資都支付不起。

談話始于這項新政：2013年8月1日起，國家對增值稅小規模納稅人中月銷售額或營業額不超2萬元的小微企業，暫免征收增值稅和營業稅。

康曉偉是東莞市大朗偉達制衣廠的老板，工廠位于大朗鎮保安墟路的一棟民房里。作為毛織業發展重鎮，大朗聚集著不少大型毛織、服裝企業時，也有著無數家像偉達這樣的小工廠 。這些小工廠盤踞在一家家大企業周邊，在生產旺季，當大企業忙不過來時，他們會分食到大企業讓渡出的一些訂單。這些企業每年生產大批的服裝，并從這里源源不斷地發往歐美市場。

就是這樣，從工業區里的大廠房到街村巷道里的民房，一條條完整的產業鏈誕生了。產業鏈中，各類型的企業，分享著各自的利潤，日子過得殷實而平靜。但5年前，當金融危機從大洋彼岸開始傳來時，它們的日子漸趨艱難。到2013年，形勢再次變得嚴峻起來。

小微企業是個新詞，誕生于2011年6月18日。彼時，工信部、國家統計局、發改委、財政部聯合發文對中小企業的劃型標準重新規定，其中明晰，中小企業是結合行業特點來劃分，分為中型、小型、微型三種類型，具體標準根據企業從業人員、營業收入、資產總額等指標認定。按這一劃分，小微企業覆蓋了農林牧漁業、工業、建筑業、批發業、零售業等16大類行業。

以工業行業為例，從業人數不足300人，或者營業收入不足2000萬元的所有工業企業均為小微企業。其中，從業人員20人以上不足300人、且營業收入300萬元以上不足2000萬元的，或雖從業人員超過300人但營業收入不足2000萬元的，或雖營業收入超過2000萬元但從業人員不足300人的為小型企業；從業人員不足20人或營業收入不足300萬元的為微型企業。

政府想將一部分利益讓渡給小微企業，是為了幫小微企業減負，助它們渡難關，以更好地促進就業和社會穩定。這樣傾向于底層的政策，不是頭一回。最近兩年來，從提高個體工商戶增值稅和營業稅起征點，到免征蔬菜和部分鮮活肉蛋產品流通環節的增值稅，一直都在進行著。各地也不乏“關照”小微企業的政策。

但現實一再顯示：絕非國家層面的一紙政策就可讓“小微”減負。因為，各方利益的激烈博弈，時刻都在消解著政策落地時的實際效力。

誰享免稅？

標準是劃分了，但誰享受了免稅？以8月1日起施行的這次免稅政策為例，具體如何認定與操作，包括廣東省在內的很多地方，還沒有出臺具體的操作辦法。

“即使省里沒有出臺具體的辦法，也不影響這次免稅政策的施行。”東莞市國稅局貨物和勞務稅科科長韓穗芳告訴《南風窗》記者，因為政策本身已將征收對象、范圍等規定給明確了。

不過，對非專業的納稅人而言，“對增值稅小規模納稅人中月銷售額不超過2萬元”等表述，仍需明晰—

首先，免稅對象是小微企業。免稅所屬期是2013年8月，申報期應在下個月（9月）中旬進行。

其次，月銷售額2萬元的額度，既不是免征額，也不是起征點，而是一項附條件的免稅政策。如果增值稅小規模納稅人月不含稅銷售額超過2萬元的，還是要全額征收增值稅。需要注意的是，增值稅銷售額是指不含稅的收入，比如銷售額是2萬元，因為小規模納稅人適用的征收率是3%，據此算出其（不含稅）的銷售額是19417.5元。

韓穗芳告訴《南風窗》記者，增值稅納稅人分為一般納稅人（征收率是13%或17%）和小規模納稅人（征收率是3%），如屬一般納稅人，即使其月銷售額不超過2萬元，也不能享受免稅，因為政策針對的是“小規模納稅人”。此外，月銷售額不超過2萬元，是按月計算而不能以數月的收入平均來計。假定某企業今年8月營業額是1.6萬元，9月營業額是2.1萬元，則8月免稅，9月須全額計稅。

不過，按現行規定，有一部分納稅人可以1個季度為納稅期限。對這部分納稅人，8月22日，國家稅務總局明確了政策，對以1個季度為納稅期限的增值稅小規模納稅人和營業稅納稅人，如果季度銷售額或營業額不超過6萬元（含6萬元）的，可暫免征收增值稅或營業稅。

將按月和按季度征收比較會發現，季度銷售額（或營業額）沒有超過6萬元的，按季度納稅的小微企業享受到了更多的優惠。反之，如果季度銷售額（或營業額）超過6萬元的，則按月納稅的小微企業更獲優惠。

以一家符合上述免稅條件的企業計算，假如這企業月銷售額是2萬元（含稅），那么其可免的增值稅應該是582.5元。如果這家企業的銷售額每個月都是2萬元，那一年最高可免增值稅6990元。營業稅的稅率，要看不同的行業。比如一家從事廣告業務的小微企業，其8月份的營業額是2萬元，廣告業務對應的稅率是5%，所以此次政策出臺后，其8月份可免稅金額是1000元。

當然，企業每月的銷售額和營業額都是變動的，因此每個月免稅金額也不一樣。據東莞市國稅局估算，該政策出臺將惠及東莞約4.6萬戶小微企業，從8月1日到年底，預計為東莞的小微企業免增值稅0.99億元。就全國來看，財政部透露，這次免稅政策給全國超600萬戶的小微企業帶來實惠，預計年減稅規模近300億元。

向下的視角

從官方預估數據看，減稅似乎給小微企業送了很大的禮包，但很多企業還是認為免稅額太低，享受免稅的門檻太高。“營業額只有2萬元的企業，究竟如何活下來”成了很多企業老板頗為好奇的話題。

東莞網商會會員企業有500多家，主要生產塑膠、包裝材料、五金和電子，但最小規模的月營業額都在5萬元左右。東莞網商會會長張鴻華直言，他沒遇到營業額只有2萬元的小微企業。

中山大學財政稅務系主任林江也認為，免稅額太低了，很多稍有點規模的小微企業都無法享受免稅，如果將銷售額或營業額提到5萬元，能享受到免稅的小微企業相對多些。不過，林江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也談到，中央也難做，因為定額太高，內地很多城市可能收不到稅，地方政府會面臨著財政風險。所以只好求折中，既適當照顧底層的小微企業，又不至于給地方政府造成財政風險。

不過，從最近兩年國家出臺的一些減稅政策看，向下的視角是一個基調。如2011年11月1日起，針對個體工商戶和其他個人，國家大幅提高了增值稅和營業稅的起征點，起征點幅度統一調整為月銷售額5000元至2萬元，包括廣東、浙江等地在內的很多地方政府在執行政策時，大都選了2萬元的上限作為起征點。2012年1月1日起，國家又免征蔬菜流通環節增值稅，同年10月1日起，免征范圍進一步擴大，部分鮮活肉蛋產品流通環節也免征增值稅。接著就是今年8月1日起針對小微企業的免稅政策。

韓穗芳表示，東莞市國稅收入500多億元，這次免稅不會對東莞稅收造成什么影響，亮點在于，免稅照顧了底層的小微企業，金額不多，但影響面非常廣，體現中央對民生、底層、弱勢群體的關注，給底層予希望。

不過，地方政府的執行力需要提高。7月29日召開的廣東省第十二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次會議上，廣東省審計廳廳長藍佛安在《關于廣東省2012年度省級預算執行和其他財政收支的審計工作報告》中就介紹，廣東省內小微企業稅收優惠政策落實并不理想，2012年，全省地稅系統在執行扶持小微企業稅收優惠政策時，竟有兩個市沒有一戶企業享受到優惠政策，另外8個市獲得扶持的小微企業也不到20戶。

避 稅

盡管很多小微企業主認為這次免稅的門檻太高，奇怪的是，他們對此并沒有多大的怨言。多位小微企業主告訴《南風窗》記者，現實中，每個企業都有兩套賬簿，一套留給企業，這是真實的數據。另一套是用來做給稅局看的，這是用于避稅。

康曉偉的朋友張斌（化名）也在大朗從事毛織業。張斌屬個體工商戶，他告訴《南風窗》記者，“說白了，如果不避稅，嚴格按規定納稅，就沒法活了。”張斌介紹，上半年，他“工廠”每月的銷售額有五六萬元，下半年通常在9萬～13萬元。

不過，在稅務申報時，張斌報的銷售額只有1萬多塊錢，有時甚至只報幾千塊錢銷售額。這樣，原本張斌每月需要繳納的增值稅是2000元至3900元不等，但最終只需繳納500多塊錢。地稅方面，由于張斌的小廠財務不健全，地稅對此實行定稅模式，他每月需繳納120元。

2011年11月1日，國家大幅提高了增值稅和營業稅的起征點，廣東以2萬元的上限作為起征點，此后，張斌因申報的銷售額低于2萬元，這回連國稅也免了。不過，地稅還是給他定了每個月90元的營業稅。

由此可見，對這次免征額低，很多企業卻沒表現出反感，并不是因為稅輕到讓他們不在乎，而是因為稅務部門對這些小微企業的要求沒有那么嚴，他們還可避稅。此外，如涉及對個體工商戶定稅，稅務部門首先是派工作人員去采集納稅人生產經營相關信息，包括經營面積、區域、從業人員等影響經營的因素，然后依據不同行業、不同定額項目，算出納稅定額。

在稅務人員采集信息階段，有可以操作的空間，這里涉及一些稅務部門和經營者的私下交易，權力尋租也因此發生。

前段時間，《南風窗》記者在某地稅分局局長辦公室拜訪一位局長時，一美容美發店的老板闖了進來，她頗為不滿地說：“局長，你們每個月給我定了2000塊錢的稅，我怎么活呀？”

美容美發屬服務行業，其對應營業稅稅率是5%，定稅2000元意味著她的店每月營業額4萬元。這位局長解釋說，他們并不是隨意定的，也是派工作人員去了解后才定的。“我晚上散步也經過你那家店，地段很旺，生意不錯。”局長說。但這位老板堅稱，她理發店在二樓，現在那里在修路，所以生意并不是很好。趁這位局長接電話時，坐在記者身邊的這位老板，突然冒了一句，“哎，都是沒送禮惹的禍。”

東莞一家律師所的負責人也告訴《南風窗》記者，稅務部門在定稅上，有很大的靈活性，所以逢年過節時，他們會請稅局的人吃飯，平時送點紅包。

此消彼長

尋租交易，讓原本不輕的稅降低了一些。但費卻是企業老板普遍感到頭疼的。一直以來，企業老板都呼吁費改稅或取消各種費。但最后即使取消了各種費用，地方政府依舊能變個花樣讓費獲得“重生”。

“雜七雜八的費很多，每年繳的費比稅還多。”小微企業主、東莞市啟銘毛織制衣廠負責人王揚貴告訴《南風窗》記者，他企業有12名員工，前兩年，大朗官方以給員工辦居住證的名義，按人頭每人收取100元治安管理費，共收了1200元。另衛生費等，一年也收1000元。光這兩項費用加起來，一年就是2200元。

后來，治安管理費取消了。可衛生費卻漲價了，現在是按人頭計，每個人收取200元的衛生費，而且是和水電費一起打到一張卡上。12名員工，他為此交了2400元。“這樣算來，盡管取消了治安管理費，但總費用卻比以前還多200塊錢。”王揚貴說，此消彼長，其實還是在變相收費。

鎮政府與稅務部門的博弈，也在“絞殺”企業的生存空間。這些年，東莞市政府一直努力推動“三來一補”企業轉為“三資企業”。轉為“三資企業”后，按國家法律規定，只需繳稅，這時繳費變成了繳稅。費變稅后，稅金是上收的，屬于鎮村支配收入的費卻沒了。鎮政府對這個政策的阻擾就可以理解了。轉為三資企業？得繳一筆“協作費”！

據《南風窗》記者了解，“協作費”主要是企業從事“三來一補”時，需要上交20%至25%的加工費給村、鎮兩級政府，俗稱“工繳費”。有的鎮叫“綜合服務費”，在東莞全市沒有統一收費標準，甚至收多少企業還可以與鎮街的外經辦私下討價還價，也不開發票。

無奈，一些企業選擇了不轉型，繼續從事“三來一補”代工模式。有的企業則選擇出走，比如臺商林震文，他就因此關掉了他在東莞市大嶺山鎮的企業—東莞正圓精密科技有限公司，同時將企業搬到東莞市寮步鎮注冊成獨資企業。“企業新到一個地方，避免了原有的利益糾葛。”林震文告訴《南風窗》記者，由于這筆協作費原本就不曾在寮步鎮產生過，他的舉措也不會遭到寮步鎮政府的排斥。

像林震文這么干的，何止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