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稼祥，處江湖之遠

甄靜慧

吳稼祥是北京巴厘島咖啡的常客。點一杯藍山咖啡，靠在長椅上，他就能和你神侃一上午：政治見解、學術(shù)理論、政治家與公知圈的八卦，他肚子里有趣的話題太多，更兼思維敏捷，又快言快語，讓人很容易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只要關(guān)掉攝像和錄音設(shè)備，他就什么話都敢講。

“我其實是一個很情緒化的人。”吳稼祥說到傷心處，眼神里有一種深深的壓抑，“否則我不會自殺。”1992年他被診斷為“神經(jīng)官能癥”，失眠最嚴重的時候，連續(xù)7天7夜沒合過眼，一氣之下吞服了3瓶安眠藥。

只是，除了翕動的嘴唇，你從他臉上總是看不到太多表情，有的只是認真和嚴肅。很多驚人之談被輕描淡寫地吐出來，馬上又無聲無息地消散在空氣中。

這就是吳稼祥：上世紀80年代曾經(jīng)作為政府智囊的一員，自覺對每條政治“游戲規(guī)則”了如指掌；如今，他以民間學者的身份著書立說、指點江山之余，也冷眼旁觀著風云變幻的政治與社會形勢，其對事對人的解讀總是比主流媒體和公開評論多一點帶內(nèi)幕色彩的想象，以及一份過于平靜的透徹。

朝成書，夕死可矣

2013年1月，吳稼祥的新書《公天下：多中心治理與雙主體法權(quán)》（以下簡稱《公天下》）出版，彼時十八大剛剛開完兩個月。

這本書，吳稼祥寫了3年，其間殫精竭慮，沒有一刻松弛。2010年12月，他在搜狐博客發(fā)表了一條題為《敬告博友》的聲明，稱“近半年來全力寫一本書，快被榨成人渣，無力撰寫任何別的東西”，此后一年里，他果然甚少再更新博客，只是不時寫幾條微博，向外界發(fā)出聲音。直到《公天下》出版，兩個多月里，已售出超過5萬冊，作為一本政治學著作，不可謂不暢銷。

《公天下》的主題并不新鮮。“超大規(guī)模國家如何治理”，不同的民族如何統(tǒng)一于一個大的政治體，這是個中國思考了上千年的老話題。吳稼祥在書中描述了中國古代的五種治理模式：平天下（夏商兩朝）、兼天下（兩周、春秋）、霸天下（秦帝國）、分天下（漢初、唐初、清初）及龍?zhí)煜拢▋蓾h、隋、中唐、宋、元、明、清朝中晚期）。最后他給未來的中國推薦了一條道路—以“多中心治理與雙主體法權(quán)”來建構(gòu)新的超大規(guī)模國家的治理體系，在大國的“活力”與“穩(wěn)定”之間找到平衡。

多中心治理是否會成為中國未來的出路？有人叫好，有人質(zhì)疑。你當然可以僅將其看作吳稼祥的一家之言，清華大學歷史系暨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方朝暉甚至撰文稱其“見解新穎、立論牽強”。然而對吳稼祥本人來說，這部嘔心瀝血之作的意義重大，遠遠超過了一本書的分量。它并非成就于瞬間的靈感火花，而是吳對中國出路苦苦思索了20年的結(jié)果。書的封底，赫然印著他的感言：“此書，朝成夕死可矣。”

“我最初是研究經(jīng)濟學的。”吳稼祥說。1982年從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畢業(yè)，他先被分配到宣傳部門工作。在外界看來這或許是一份優(yōu)差，然而對吳稼祥來說恰恰成了一種痛苦。“他們不要求你做研究，只做理論宣傳。”彼時適逢中國經(jīng)濟體制改革大潮，他的很多同學都在體改委，對經(jīng)濟體制改革有很多研究。有一次，他們一同到山西省原平縣考察當?shù)氐慕?jīng)濟體制改革，“人人都談得頭頭是道，我卻說不出什么東西來，強烈感覺到自己的思想在退化”。

從山西回來后，吳稼祥對自己的狀況進行了反思。他花了將近半年時間，一頭鉆進對當時經(jīng)濟體制的研究中去，并在1984年底寫就《股份化：進一步改革的思路》一文，被厲以寧稱為對股份化改革及公司制改革作出了貢獻的經(jīng)濟學家之一。1985年，憑借這篇文章，吳稼祥被調(diào)到中央書記處辦公室政法組，并在半年內(nèi)升任副組長。

從“新權(quán)威”到“公天下”

在吳稼祥看來，中國的右派有溫和與極右之分，溫和的右派多屬“鄧粉”，極右則是徹底的西方自由主義追求者。在目標綱領(lǐng)上，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歸入“右派”陣列。然而，在1986年中國對民主的呼吁空前強烈的時候，他卻被斥為“自由民主的叛徒”。原因是，他是少數(shù)幾個大力支持被當時主流學界所反對的新權(quán)威主義的人之一。

彼時，吳稼祥等人一直在思考：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從傳統(tǒng)權(quán)威階段一步跨入自由民主階段，這個高難動作尚未有一個社會完成過。“我的想法是，經(jīng)濟上要完全市場化，政治上形成威權(quán)主義，即維持一黨執(zhí)政，并加強而非削弱權(quán)威。待市場經(jīng)濟改革完成之后，再走向新的階段。”

他沒有想到，這會使自己卷入一場學術(shù)大辯論的漩渦，在主流學界成為眾矢之的，“你可以想象，當時主要的理論家都在批判（我和新權(quán)威主義）”。

不僅如此，直到今天，很多與吳稼祥政治見解不同的人，還以當年這一碴，作為對其品行的抨擊依據(jù)。2011年，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了一篇題為《在朝要威權(quán)，在野要民主—吳稼祥思想滑稽蛻變》的文章，就是指斥吳從要威權(quán)到要民主，政治思想轉(zhuǎn)變突兀，且?guī)в泻艽笸稒C性。

吳稼祥在公知圈里并不活躍。他對自己的言行、朋友的舉動、突然出現(xiàn)的“粉絲”，都十分警惕。在他心里，有一個危機四伏的劇本：政治上的各個利益集團，社會上的各種勢力，無時無刻不在尋找“代言人”。有時他親眼看著身邊一些朋友落入了“魔鬼的陷阱”而不自知，卻無法道破。

對此，吳稼祥略帶不屑，“說我背叛民主的人，不是愚蠢，就是被利用，或者別有用心。”

“政治理論有三種。第一種是對理想的政體的描述，即規(guī)范理論；第二種是經(jīng)驗理論；第三種是從一個不太理想的政治狀況向比較理想的政治體制過渡過程中，關(guān)于過渡方法路徑的闡述，稱為變革理論。”

“當初我以為那些罵我的人，全都是真心追求自由民主的。只是他們不懂，新權(quán)威主義并非政治規(guī)范理論，而是政治變革理論，它不是目標，只是通往目標的路徑。但是很多年后回過頭來看，我才漸漸想明白，有些人是故意把這個中途站當成目標來描述，挑動爭斗，以達到某種政治目的。”

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即連臉部表情一貫冷靜的吳稼祥，也禁不住流露出痛苦與憤恨的神色。

士大夫情結(jié)

近兩年在網(wǎng)絡(luò)上，很多人喜歡把吳稼祥稱為“吳國師”。乍看似是奉承，細嚼之下但覺含沙射影。“國師”稱號從何而來，版本有好幾個，最正面的是榮劍的說法，稱吳對撲朔迷離的政壇時局分析能力極強、預言奇準，因說中了幾樁“大事”，引來三教九流紛紛上門投帖，方有國師之譽。

而比較不中聽的版本則是：吳如今雖已淪為一介布衣，但入仕之心一直不死，從美國回來后，就到處寫信建言，希望重歸廟堂。

對于這兩個版本的傳言，吳稼祥都不置可否。

“我其實是一個很情緒化的人。”吳稼祥說到傷心處，眼神里有一種深深的壓抑，“否則我不會自殺。”1992年他被診斷為“神經(jīng)官能癥”，失眠最嚴重的時候，連續(xù)7天7夜沒合過眼，一氣之下吞服了3瓶安眠藥。

“當時覺得自己成了半個廢人。”說起這段往事時，他的臉上依然沒有太多表情，又或是因為太痛苦，才不愿意去回憶。

但即便如此，他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中國改革方向的思考。“現(xiàn)在是老了，年輕的時候，大腦一天到晚都不會閑著。”

1986年以后，他放棄了對經(jīng)濟問題的研究，一頭鉆進政改中去。“那時中國經(jīng)濟改革的基本問題已經(jīng)清楚，但政治改革還是一團亂麻。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假設(shè)：國家規(guī)模和國家集權(quán)程度成正比。那么，既要緩解過度集權(quán)，規(guī)模又不能變小，該怎么辦？”這個問題在他腦內(nèi)盤旋了10年，直至如今，他才感到階段性地找到答案—就是《公天下》里的多中心治理和雙主體法權(quán)。

于是，這個當初大力支持新權(quán)威主義的人，現(xiàn)在成為了最不遺余力推動它走向結(jié)束的人之一。“新權(quán)威主義是過渡階段，上世紀90年代市場化基本完成時就該結(jié)束了。再不走新的道路，就會倒退。最明顯的就是此前的國進民退。”

“《公天下》這本書，是寫給未來的決策者看的。”雖然當吳稼祥這樣說時，他早已不在其位，他的話也早沒了當初一石擊起千層浪的重大影響力。但這并未稍減他建言的執(zhí)著。

他甚至自我調(diào)侃：“我的政治熱情是有點高，有點過分。”從小，他就有一個文章太守的夢想，他崇拜蘇東坡，既能為政、也能為學。“這其實是一個共和主義的理想，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但匹夫能做的事情少一點，士大夫?qū)χ卫硖煜履馨l(fā)揮的作用則大一些。”

“我就是一個士大夫。”1992年自殺搶救回來后，他跟朋友做過一些生意，賺了幾百萬，最終還是發(fā)現(xiàn)興趣不在這上面，遂在2000年以訪問學者身份遠赴美國哈佛大學，學到一套嚴謹?shù)奈鞣街螌W方式，爾后回國。

“美國社會太成熟了，no interest，no funny。”是的，像中國這樣改革還大有可為的社會，才是他心之所往。

雖然回來后已無法重歸廟堂，吳稼祥表示并不太在意。畢竟全世界在政治思想理論上做出貢獻的人，如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盡管一定程度上都參與過公民政治，但也并不是一直呆在體制里。“只要曾經(jīng)參與過，知道其中的運行機制即可。”他說，“人們說我對政治形勢預測得準，并不是因為我有什么內(nèi)幕消息，只是因為早已了解了基本章法，具備政治感覺。”

對啟東、釣魚島等事件，他都有一套獨到的猜想和見解，有悖于主流言論。“你們都太天真了，政治沒有這么簡單。”亦正因為自信有這樣一份洞察力，吳稼祥在公知圈里并不活躍。他對自己的言行、朋友的舉動、突然出現(xiàn)的“粉絲”，都十分警惕。在他心里，有一個危機四伏的劇本：政治上的各個利益集團，社會上的各種勢力，無時無刻不在尋找“代言人”，作家、公知、藝術(shù)家、明星企業(yè)家……幾乎所有具有言論影響力的人，都隨時有可能成為某個利益集團拉攏的對象。

“恐嚇、金錢、美女、名譽，都是慣用的手法。他們一般不會直接找你，有時是通過各種關(guān)系打進你最好的朋友身邊，再由好朋友介紹認識；有時是包裝成一個冠冕堂皇的身份，以一種看似非常合理的理由來‘資助你。對于不明就里的老實人來說，這些手法根本防不勝防。”吳稼祥聲稱，有時他親眼看著身邊一些朋友落入了“魔鬼的陷阱”而不自知，卻無法道破。

一個本應(yīng)有著獨立思想的學者，若在有意或無意間淪為了政治斗爭或權(quán)貴的工具，不能不說是最大的悲哀。然而這些事情偏偏一再在不同時代的不同場景下反復發(fā)生。“沒辦法，是人都有弱點，有弱點就有可能被‘攻破。”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我也有弱點啊，我只能把自己的弱點捂緊一些，盡量不讓別人看到。”

他的警覺性到了何等程度？當年生活陷入完全無著的困境，朋友找了一個沒有任何國際背景的基金會，給他一個月100美元的資助，就是這么一點稍解燃眉之急的錢，他都不肯要。“我的守則是‘無可無不可，‘有為有不為。我從不接受任何組織的贊助。你拿多少錢都不能阻止我寫作，也不能讓我寫任何違背我信條的東西。”

然而，盡管看透了眼前很多黑暗與陷阱，仍是有一束希望之光在吳稼祥的內(nèi)心燃點著，否則，他不會一直不懈疾呼改革。“反正，我暫時不是革命家，因為覺得現(xiàn)在還有可能通過改革完成中國的轉(zhuǎn)型。《公天下》在十八大后能順利出版，就是一個證明。”但是，這一輪改革能走到哪一步呢？這回，連他也不敢預測了，“不知道，走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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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天下》書摘

1、帝禹平天下，締造的是平面輻輳型中央集權(quán)體制；周武兼天下，創(chuàng)設(shè)了雙層多中心治理地方分權(quán)體制；秦皇霸天下，集成的國家體制，不同于夏商，更不同于西周，是立體中央集權(quán)，其特征，是從上到下，權(quán)力分等級落差，中央越集權(quán)，權(quán)力落差越大；權(quán)力落差越大，越要擴張規(guī)模。

2、漢高祖把“天下”設(shè)想為一個股份公司，中央王朝只是相對控股。漢天下的早期“股東”們，并非間接控制公司資產(chǎn)，而是各擁有一個“分公司”—自己的封地。這種“股東-分公司”結(jié)構(gòu)，有別于西周“兼天下”體制，其特點是外部分權(quán)，類似周制；內(nèi)部集權(quán)，其實秦制。這種體制，可以短暫釋放社會活力；但像鐘擺，不是最終擺向戰(zhàn)國，就是擺向秦制。

3、唐帝國似乎沒有效仿漢高祖大封諸侯王，但卻打造了含金量超高的貞觀盛世，這是否可以證偽仁政依賴于制度化分權(quán)假設(shè)？沒有。第一，雖沒有全面裂土分封功臣、子孫，但卻與“蠻夷戎狄獠”諸部族分治天下；第二，雖最終否決諸王功臣世襲刺史制度，但實際存在著同姓王非世襲分治地方。

4、貞觀之后，歷經(jīng)宋、元、明三朝，未有與春秋、文景和貞觀媲美的黃金時代。為何？此三朝，再也沒有制度化分權(quán)。西周或西漢初年制度化分權(quán)，必須滿足三個條件，第一，華夏主體九州必須統(tǒng)一在一個王權(quán)或皇權(quán)之下；第二，各個治理中心有自己的軍隊；第三，國內(nèi)國際戰(zhàn)爭是局部的，和短暫的。

《公天下》

吳稼祥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