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悖論的大時代與小時代

何蘊琪

在一個消費主義甚囂塵上的土壤里，文學與文化愈發(fā)處于邊緣化地位，而以消費為特征的流行文學的興起，更讓公共參與意識越來越淡出寫作者與讀者的視線。但文學從未失去它天然的社會力量—與其他學科不同的是，它以人為分析單位，折射社會和社群。在觀察個人與時代的關系上，文學和流行文化可以給我們很多有益的啟示。就這個議題，《南風窗》訪問了著名文學評論家、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南帆先生。

時代人格：從積極參與到“局外人”

《南風窗》：從1950年代《青春之歌》里面的理想主義，到1980年代朦朧詩里面的反叛意識，王朔的顛覆性，1990年代王小波 《一只特立獨行的豬》象征的“獨立”、“自由”，似乎文學里面呈現(xiàn)的個人與他人、與時代和社會的關系，有很大的變化，可以談談您對這個變化過程的理解嗎？

南帆：從龐大的文化轉(zhuǎn)型之中挑選若干有限的案例，掛一漏萬始終是一個危險。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借助這些文學現(xiàn)象討論一些問題。

作為一個代表性的文本，《青春之歌》的確表現(xiàn)了個人對于理想的奉獻。個人的青春生命、愛情乃至獻身的激情無一不是和理想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文本寄托了那一代人記憶、情感、憧憬以及各種內(nèi)心秘密，盡管它曾經(jīng)被冠以“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罪名，暴露在政治批判的火力網(wǎng)之下。此后的30年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人們的思想觀念出現(xiàn)了重要改變。

20世紀80年代浮出水面的朦朧詩至少包含了兩種反叛意識。首先，人們開始追問那些漂亮的政治詞句意味了什么。這些詞句還能代表為之獻身的理想嗎？事實上，這種懷疑氣氛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許多人對于眾多豪言壯語總是將信將疑。其次，人們的追問指向了自己—為什么如此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為什么如此習慣于思想的依附？一個現(xiàn)代人的標志是獨立地運用自己的理性思考，這就是80年代對于“啟蒙”這個概念深感興趣的原因。

王朔的登場是為這一切添加了反諷的喜劇色彩。他的一批最有影響的作品之中，反諷與嘲弄形成了解構的力量。嬉笑怒罵，皆入文章。當然，與啟蒙對于主體的自信不同，王朔的反諷之中包含了大量的自嘲。至于王小波《一只特立獨行的豬》，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新意。閱讀一下80年代的文獻即可知道，這種主題當年早已經(jīng)反復地討論過了。王小波小說的特點另當別論，把他塑造成思想偶像似乎有些誤會。

根據(jù)80年代以來的文學線索，的確可以看到一個愈來愈明顯的跡象：個人在文學之中的分量及其意義增加了許多，盡管大多數(shù)文學仍然是將個人放置于他人、時代與社會形成的關系網(wǎng)絡之中。

《南風窗》：今天，似乎我們真的慢慢從一個“大時代”抵達一個“小時代”，至少在流行文本里，從“大寫的人”變成了微不足道的“螞蟻”、“炮灰”和“粉末”；在流行文學和流行文化中，嗟嘆“個人的微茫感”。您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此外，“小時代”是一種相對客觀的描述嗎，還是它只是事情的一個面向？

南帆： 在我看來， 時代本身無所謂“大”或者“小”。何謂“大時代”，何謂“小時代”，主要來自社會成員的感受。是不是可以這樣的表述？—“大時代”意味了整個社會擁有一個相對集中的主題，人們仿佛齊心協(xié)力，共同完成宏偉的社會工程，每一個社會成員都能意識到自己在這種社會工程之中的位置。“小時代”是一個分散化的、甚至碎片化的社會，大多數(shù)人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活動，目光不出三尺之外。這種時候，個人很難產(chǎn)生登高望遠、欄桿拍遍的英雄情懷。對于一些年輕人說來，“螞蟻”、“炮灰”、“粉末”的感覺顯然由于和整個時代的脫節(jié)。或許有一個抽象的時代正在什么地方運行，但是，他們所能看到、所能接觸的僅僅是一個狹窄的生活片斷，瑣碎，平庸，無趣，沒有任何激情。他們被按部就班地填空在某一個生活的縫隙，他們的青春必須奉獻給那些淺陋而又實際的目標。例如償還房貸，或者給幼小的孩子掙回一些買奶粉的錢。這些瑣事耗盡了他們的全部精力，所謂的雄心壯志就是一點一滴地灑落在一地雞毛之間。這時，誰還會躊躇滿志地覺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呢？

或許，流行文學的確表達了這一代人的“微茫感”。那么，原因找到了嗎？不知道流行文化是否愿意提供一種歷史的眼光。也許，與上一代人的生活做一個比較，多少有助于認識問題。相對地說，上一代人的生活條件更差一些。他們不得不竭力爭取自己的生活位置，清晰地評估自己在這個時代置身何處，應當在哪些方面多做一些努力。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與時代狀況密切相關，關注時代的演變與關注個人生活基本是一致的。時代不可能為他們單獨提供一個不受干擾的角落，至少他們的意識之中不存在這樣的角落。這形成了他們積極參與社會的人格。

年輕一代的獨生子女已經(jīng)逐漸遠離這種生活。高考這個關隘制造的巨大壓力幾乎籠罩了他們的上半個青春期。除了對付那些海量的練習題，他們沒有多少剩余精力接觸另一些嚴肅的問題—教師和家長也不允許。他們的生活條件參差不齊，但重要的是，提供這些生活條件的時代始終不進入他們的視野。社會一如既往地存在，與我們又有什么關系？若干年之后，無論是否真正接受大學教育，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喪失了考慮時代重大問題的習慣。當然，即便這些年輕人滿腔抱負，機會與途徑又在哪里？不斷的挫折與失望之后，他們只能無所事事地呆在局外，“躺在自己小小的背窩里”，這大約就是“粉末”的感覺了。

政治經(jīng)濟結(jié)構與文學中的“個人”

《南風窗》：具體而言，您認為這些變化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中國大半個世紀以來重要的政治經(jīng)濟轉(zhuǎn)型是怎樣具體作用于文學或大眾文化表達中的“個人”觀念的呢？這樣的變化是怎樣被催化出來的，或者說，作用于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土壤”是什么？

南帆：至少可以考慮到兩方面的原因。第一，思想觀念的變化。盡管還有許多不盡人意之處，但總體而言，現(xiàn)在對于個人的尊重遠遠超過了30多年前。“以人為本”這樣的口號反映了這種尊重。人們可以在這種口號背后追溯到各種思想資源：從古典的人道主義、啟蒙主義到獨立的人格、公民的權利，如此等等。第二，市場經(jīng)濟的影響。市場經(jīng)濟不僅是一種經(jīng)濟形態(tài)，同時還必然形成相應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相對于傳統(tǒng)的計劃經(jīng)濟，市場經(jīng)濟的競爭充分釋放了個人的能量。我們從思想觀念的解放走到了經(jīng)濟形態(tài)的解放。未來的日子里，后者對于前者的沖擊和影響還將持續(xù)顯現(xiàn)。

《南風窗》：當我們談到社會政治經(jīng)濟轉(zhuǎn)型對文學的影響時，有一個問題是，文學中的這些變化，對社會進程是否也有影響，哪怕是隱而未見的影響？

南帆： 當然，文學對于上述的社會轉(zhuǎn)型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我所說的各種思想資源之中，文學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相對于眾多社會科學—例如政治學、法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文學顯然更為重視個人的存在。這可追溯到學科的特征。我在《無名的能量》一書之中曾經(jīng)論證，許多社會科學的最小分析單位是社會，考察階級、階層也是為了解釋某種社會形態(tài)。文學的最小分析單位是個人。從肖像、個人癖好、說話的口音到飲食口味，許多個人特征與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構成沒有多少聯(lián)系。文學對于這些特點津津有味的描述，目的是再現(xiàn)活生生的每一個人。民族、國家、社會是一些有價值的分析單位，個人同樣是一個有價值的分析單位。這些分析單位之間的關系不是互相覆蓋，而是根據(jù)特定的歷史語境形成各種互動。相對于社會科學，文學更多的是從個人這個分析單位出發(fā)。

每一個歷史時期，民族、國家、社會與個人無不形成各種復雜的對話和博弈。眾多學科無一不從自己的角度加入對話與博弈。以常規(guī)為主導的日子里，經(jīng)濟學、法學通常是主角。物質(zhì)生產(chǎn)帶來的社會富裕以及穩(wěn)定的社會生活成為普遍的追求。這時，文學僅僅處于社會邊緣，扮演次要的文化角色。人們甚至覺得，文學無非提供一些小娛樂，例如小說或者電視肥皂劇；或者制造一些審美小情調(diào)，例如寫幾首小詩。然而，當一些特殊的歷史時期到來的時候，文學可能率先發(fā)出叛逆的吶喊，振臂一呼，驚世駭俗，狂飆突進，叱咤風云—例如20世紀之初的“五四”時期。這是文學爆發(fā)的時刻，也是文學領跑的時刻。

娛樂與扁平的時代

《南風窗》：在談論時代之“小”時，無法繞開的話題是今日的媒介技術特點，互聯(lián)網(wǎng)、社交網(wǎng)絡讓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互動越來越扁平化、零散化。這一點是否對時代氣質(zhì)的塑造有巨大影響？

南帆：必須承認，傳媒技術是這些年進展最快的領域之一，新型的傳媒工具正在改變這個社會的文化生態(tài)。過去，書籍為代表的印刷文化踞守于社會文化的核心；現(xiàn)在，這種傳統(tǒng)正在迅速讓位于互聯(lián)網(wǎng)。這一點甚至遠遠超過了許多西方國家。我們常常可以在西方國家的地鐵車廂里看到乘客閱讀書籍，而中國的地鐵車廂里，所有的人都在閱讀手機的那一塊小小的屏幕。

閱讀什么？信息—海量的信息正在淹沒我們。互聯(lián)網(wǎng)或者手機的每一個技術突破都不僅體現(xiàn)為技術事實，同時還伴隨著銷售策劃制造的文化觀念。現(xiàn)在的人居然不知道哪一個明星剛剛離婚或者另外兩個明星出現(xiàn)了緋聞，那么，你out了；就算你知道了，你居然不是從iPhone5或者微博上讀到的，你又out了。總之，我們必須在最為先進的電子產(chǎn)品之中及時地攫取最新消息，否則就會淪為一個傻瓜。沒有人告訴我們?yōu)槭裁幢仨毴绱恕Ｊ聦嵣希^量的消息對于我們又有什么用處？為什么我們不用這些時間閱讀文學、歷史或者哲學著作？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例子是很有趣的：我讀過的消息遠遠超過了文學作品，但是，我記住的文學作品遠遠超過了消息。

可以察覺，許多年輕人的思想資源僅僅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那些信息。我時常產(chǎn)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20世紀80年代仿佛消失了。知識的渴望，不懈的閱讀，啟蒙的氣氛，人文情懷，這些似乎都已經(jīng)打包封存。90年代初期，一批人文知識分子中間曾經(jīng)出現(xiàn)一場“人文精神”的大辯論。如今看來，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猶如80年代的最后一次回聲。以后的文化生活似乎繞開了這個歷史階段，轉(zhuǎn)身接上了武俠小說或者“鴛鴦蝴蝶派”。玄幻、戲說毋寧說是這個傳統(tǒng)的延伸。當然，這些節(jié)目贏得了巨大的市場。“啟蒙”不是把市場預設為理想的目標嗎？求仁得仁，亦復何怨？然而，至少有些知識分子覺得，這種局面伴隨的消費主義與犬儒主義異于當初的設想，只不過這種“啟蒙辯證法”沒有得到足夠的正視與討論罷了。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這種長久的廝守似乎已經(jīng)是過時的古典情趣。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等各種傳媒上的文化碎片蜂擁而至，肢解我們的內(nèi)心。沒有持久的注視，更沒有持久的興趣與思考。碎片化、零散化與平面化的傾向長驅(qū)直入，制造出某種中國版的后現(xiàn)代主義。這種內(nèi)心不可能承接大問題、大時代、大思考。也許，我們不得不在某一個時刻捫心自問：我們不再理睬那些大問題，它們就會知趣地銷聲匿跡嗎？

不能沉溺于“小”而逃避公共領域

《南風窗》：從您的角度來看，今天大眾意識形態(tài)中彌漫的“小”在試圖告訴我們什么？除了“微茫感”，時代之“小”是否有積極的因素孕育其中；在現(xiàn)有的基礎上去重新期待另一種“大時代”的到來，是否有意義，或者說，它在怎樣的語境下是有“意義”的呢？

南帆：現(xiàn)在的確是“小時代”嗎？我對于這個概括存疑。我覺得，聲稱是一批人的“小時代”更合適。對于他們來說，這個時代已經(jīng)沒有主題了。還有什么值得不懈地追求嗎？然而，我寧可認為，所謂的“小”僅僅是他們的感覺，甚至是他們?yōu)樽约禾摌嫷募傧蟆Ｎ覀儾荒苡捎谶@種假象的迷惑從而認為，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掌控大問題了。一種思想觀念的倡導，數(shù)百億資金的流向，支持某些行業(yè)同時抑制另一些行業(yè)，規(guī)劃一個區(qū)域的政治經(jīng)濟面貌，諸如此類的重大問題從來不缺乏它們的真正主人。

的確，許多人被甩出了自己的時代，僅僅有能力在邊緣地帶經(jīng)營一個小小的巢穴。除卻柴米油鹽茶，兩耳不聞窗外事，這不僅“小”，而且“淺”。沉溺乃至陶醉于“小”的感覺而回避、逃離公共領域，自認為那些重大事項與己無關，甚至連思考亦屬多余，這更像是放棄自己的權利。事實上，公共領域的決策包含了每一個人的參與，所謂的共識不是從天而降，亦非來自某一個高高在上的圣旨。公共領域的機制必須容納所有個人觀點的博弈，并且在這個基礎上進行綜合。

另一方面，如果“小”意味著焦點集中，關注每一個具體的個人，甚至關注每一件具體事務，那將包含著重大的積極意義。高瞻遠矚不能取代細致入微。相當長的時間里，抽象的“人民”或者“群眾”概念背后， 活生生的個人消失了。這時，“小”的觀念有助于遏制各種形式大而無當?shù)母】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