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今年6月底,湖南省政法委及省級各司法機關聯合發出《關于全省政法機關服務企業、優化發展環境的若干規定》,要求各地“慎重羈押”,對涉嫌犯罪的企業法人代表或高管人員,除確有必要外,盡可能采取非羈押性強制措施;對已刑拘、逮捕的,因企業生產經營需要且案情基本查清的,可視情依法變更為非羈押性強制措施。
刑拘是公安部門對犯罪嫌疑人最經常采用的羈押措施。新聞報道中,“案發”也往往伴隨著犯罪嫌疑人被刑拘的消息。
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改革方案提出,要建設法治化的營商環境,健全司法權力運行機制,完善人權司法保障制度。勞教的廢止為這一改革方向“祭”出了一面大旗。“后勞教時代”對公安部門打擊違法犯罪的活動提出了更高的法治化要求,刑拘站在刑事訴訟程序的最前線,首當其沖。
刑拘到底是什么樣一個程序?雖然刑拘已成為熱詞,但普通民眾對其卻未必有清晰的認識,甚至存在諸多誤解。
根據法律規定,公安機關“對于現行犯或者重大嫌疑分子”,在7種情形下可以“先行拘留”,例如“正在預備犯罪、實行犯罪或者在犯罪后即時被發覺的”和“有毀滅、偽造證據或者串供可能的”等。
廣東省某縣檢察院偵查監督科一位檢察官告訴《南風窗》,被刑拘的犯罪嫌疑人中,相當一部分對刑拘制度并不了解,“他們根本不懂何謂刑拘,因此即便不應該被刑拘的人被刑拘了,也不懂得維護自己的權益”。
在法學界的通行解讀中,刑拘應適用于緊急情況,而不是經常性適用的強制措施。杭州市下城區檢察院檢察官費志國和胡俊策曾撰文分析刑事拘留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實際執行過程中,許多基層偵查人員錯誤地認為,只要是刑事案件,不管需要不需要、符合不符合條件,都可以對犯罪嫌疑人刑事拘留”。
曾長期擔任檢察官的刑辯律師李修蛟告訴《南風窗》,理論上雖然有法定的把關標準,但實踐中對標準的掌握非常靈活,基本上只要警方認為有可能構成犯罪的就可能被刑拘。在公安局內部,刑拘一般由法制科審批。廣州市某區公安局法制科一位民警告訴《南風窗》,審批的標準的確非常寬泛,只有少數刑拘通不過審批。
這一情況也得到數據驗證。據《南風窗》記者獲得的一份某沿海地級市檢察院針對當地機關刑拘工作專項監督工作的分析報告,在2009年至2011年上半年,當地公安機關共抓獲犯罪嫌疑人11393人。其中采取刑拘措施8551人,占75.1%。另據河南警察法治研究所研究者張超2010年針對10地公安局的統計發現,近九成犯罪嫌疑人被刑拘。
顯然,刑拘的過度適用很少遭受質疑,除了源于公眾認識的差距以外,還存在立法上的根源。法定的7種情形非常寬泛,在實踐中很難具體化,非常容易被扭曲。
按照法學界解讀,刑拘的立法原意是為了防止犯罪后果進一步擴大和避免偵查活動受到妨礙,但卻因為種種原因,刑拘這項緊急機制卻取代了拘傳,反而成為了實踐中常規性的偵查手段。
有學者考察了刑拘法定條件發展的歷史,已廢除的收容審查制度中的兩項收審標準,“不講真實姓名、住址、身份不明”和“有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的現行犯或者重大嫌疑分子”,被“移植”到了刑拘制度上。費志國和胡俊策分析,在實踐中,這些標準就經常被警方擴大解釋,例如“對外地來本地打工、上學、探親訪友期間涉嫌犯罪的,也按流竄作案對待”。
導致刑拘標準被過度寬泛解讀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制度上對警方的刑拘審批過程缺少監督機制。理論上,檢察院是包括刑拘在內的刑事訴訟活動的監督方,但法律上對刑拘并未規定具體的監督途徑和手段。上述某縣偵查監督科檢察官告訴《南風窗》,除了涉及刑訊逼供的情形,檢察院在實踐中對刑拘“基本沒有監督”。李修蛟向《南風窗》分析,檢察院雖然也監督警方的立案工作,但工作重心在于“該立而不立”的案件,而對于已經刑拘的案件是否存在“不該立而立了”的情況,“工作力度很小”。
除了刑拘比例畸高以外,超期刑拘也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根據法律規定,一般情況下刑拘期限為1至3天,案情非常復雜的可以延長至一周,特殊法定情形下,則最多可以延期至30天。延期審批都在公安機關內部完成。據張超分析,超期刑拘指兩種情況,一種是沒有達到法定條件,隨意延長刑拘的;另一種是刑拘超過法定最長期限的。在他統計的10地公安局中,高達44.47%的拘留人員被超期拘留,其中拘留期限最長的一位犯罪嫌疑人被拘留長達3年零155天。
在法治發達國家,法院正式批準逮捕之前,警方一般只能拘留犯罪嫌疑人一到兩天,若要延長,一般需要經過復雜的審批過程,比如在英國,延長拘留到5天就需要內政部長親自批準。
之所以存在超長期刑拘,據上述檢察官告訴《南風窗》,主要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警方以發現新證據或者新案情為由,反復對同一個人適用刑拘措施;第二種情況還可能是異地羈押,目前對于刑拘起算時間尚不明確,對于異地抓獲的犯罪嫌疑人,警方可能會以“托管”的方式長期關押在異地看守所,而這部分時間是否計入刑拘期限也時常有爭議。上述檢察官透露,曾有一個異地關押的犯罪嫌疑人,因為辦案警察“遺忘”,半年后才獲釋。
上述法制科民警也告訴《南風窗》,除了單人作案的情形,大部分刑拘都延期了,其中相當一部分被拘滿30天。這種情況在以前尤其突出,據南充市檢察院針對南充市公安機關刑拘情況的調查發現,2001至2003年期間,所有被逮捕人員中,3/4在逮捕前都被拘滿30天。上述檢察官告訴《南風窗》,實踐中,達到需要延期刑拘標準的案件并沒有那么高的比例。
據法律規定,“對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的重大嫌疑分子,經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提請審查批準逮捕的時間可以延長至30日?!钡珦M志國和胡俊策的前述分析,這一標準同樣容易被擴展解釋。據這兩位檢察官觀察,實踐中警方還可能使用非法定的理由以延長刑拘,如“涉嫌其他案件需查證”、“案情復雜”和“需赴外地取證”等。
為什么普遍存在范圍和期限上擴大適用刑拘手段的情況?這存在多方解讀。李修蛟向《南風窗》分析,過去的公安體制下,偵查以口供為主,現在這一偵查理念尚未完全轉變,“關人是獲取口供最有利的方式,警方經常是等突破口供后,再去找其他證據來驗證”。
逮捕前為獲取口供,在制度上,已有拘傳這一偵查機制,但拘傳最長只有24小時。按照法學界解讀,刑拘的立法原意是為了防止犯罪后果進一步擴大和避免偵查活動受到妨礙,但卻因為種種原因,刑拘這項緊急機制卻取代了拘傳,反而成為了實踐中常規性的偵查手段。
李修蛟分析,刑拘的犯罪嫌疑人關押在看守所,而看守所的特殊環境常常會給他們造成嚴重的精神壓力。據他了解,相對于監獄,看守所人員更密集,設施條件更差,他的一個當事人在看守所關押一段時間后,精神出現了嚴重問題。層出不窮的看守所“躲貓貓死”、“沖涼死”等事件也印證了這一點。在這種情況下,據李修蛟分析,許多犯罪嫌疑人情愿早日“招供”,早日定罪,以便可以到“條件更好”的監獄中去服刑。
新《刑訴法》通過后,律師在刑拘階段的作用被加強了,可以就刑拘中可能存在的問題,代犯罪嫌疑人提出申訴和控告,并且可以在檢察機關批捕時提出批捕辯護意見。
也正因為看守所的這種“特殊效果”,功能和刑拘類似,人身限制程度相對較低的取保候審和監視居住等措施很少被警方采用。
在制度上,刑拘并非懲罰手段,而只是偵查的應急手段,但由于刑拘動輒長達30天,甚至超過了作為治安處罰措施的行政拘留(期限一般在15天以內),因此刑拘也可能被濫用,當做單純的懲罰手段。吊詭的是,雖然刑拘期限是行政拘留的兩倍,但刑拘的審批程序和標準甚至比后者更為簡單。另一方面,被錯誤刑拘當事人尚可通過復議和起訴等手段進行救濟,而據不同部門的采訪對象告訴《南風窗》,被刑拘的當事人很難獲得救濟。據費志國和胡俊策分析,“有些辦案人員因怕麻煩,對一些無刑事拘留之必要的案件,仍然以刑事拘留強制措施來代替行政處罰”。
有研究人員還發現,警方還可能以刑拘為手段,插手民事糾紛,“有些輕傷害案件、交通肇事案件,偵查機關為了盡快促成民事調解或者為了促使加害方盡快賠償受害方損失,而對加害方予以刑拘。在達成調解或賠償到位之后再以‘不應追究刑事責任予以撤案”。
李修蛟告訴《南風窗》,他曾有一位經營企業的當事人因為債務糾紛,被以“合同詐騙罪”刑拘,被釋放后警方的國家賠償標準每天只有100多元,這實際上是有人利用刑拘手段干預正常的經濟往來。
或許正因為是如上種種刑拘亂象的存在,湖南省才發出如上文件,強調應當“慎重羈押”,實際上,廣東、江西等地也曾發出類似文件。
擴大刑拘適用的后果是,大量的刑拘案件未達到批捕條件,在公安機關內部就“消化”掉了。據上述某沿海城市檢察院的專項監督工作分析報告,該市被刑拘人員中,近半數未進入報捕程序,也就意味著這些案件明顯不構成犯罪或是達不到起訴的條件。但這并不意味著剩下的一半案件都能順利通過檢察院的批捕。據張超在2010年對10個公安局的統計,公安局報送檢察院審查的案件中,最終批捕的僅不到四成。
結合這兩組數據,這意味著警方刑拘的案件中,最終獲批正式逮捕犯罪嫌疑人的比例是比較低的。據《南風窗》記者獲得的一份深圳市各區檢察院今年前3季度批捕后不起訴的比例統計表,深圳市各區的捕后不訴率從1%到10%不等??紤]到案件起訴到法院后,還存在最終判處無罪的情形,刑拘后未被定罪的比例將更高。
據李修蛟分析,雖然公安局內部也有錯案追究制度,但警方認定錯案的標準比較高,一般只認定“人為或是重大錯誤”的情形。而法律對刑拘行為的約束也比較籠統,按照《國家賠償法》第15 條規定,對錯誤拘留進行賠償的適用對象是“對沒有犯罪事實或者沒有事實證明有犯罪重大嫌疑的人錯誤拘留的”。國家賠償標準一般是按照當地的平均收入水平計算,實踐中,即便是如此輕微的賠償也可能被輕易規避。據上述某沿海城市檢察院的分析報告,警方未報捕的人員中,僅有不到15%被直接釋放,而其余都被變更為行政拘留、取保候審,甚至勞教等其他強制措施。
盡管從種種數據來看,目前警方在刑拘工作中仍存在較大自由裁量的制度空間,但一些變革的跡象也開始呈現。《南風窗》記者從幾個不同地方的檢察院了解到,一些檢察院也開始在實踐中加強監督。比如四川南充2004年開始推動“公安刑事拘留專項檢察監督”。據統計,2001年南充市刑拘和批捕數分別為3726和1802件,相差近半;而2006年兩個數字則分別為2207和1571,差距大大減小。
李修蛟則從執業的角度也發現了改進的跡象。他分析,新《刑訴法》通過后,律師在刑拘階段的作用被加強了,可以就刑拘中可能存在的問題,代犯罪嫌疑人提出申訴和控告,并且可以在檢察機關批捕時提出批捕辯護意見。李修蛟告訴《南風窗》,目前很多律師還不太習慣在刑拘階段就進行積極辯護,但實際上他已經辦過的案件中,已有刑拘階段就成功辯護促成獲釋的案例。因此他認為,律師在刑拘階段就進行積極辯護,這將有利于改善刑拘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