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10幾年前,超過20%的不良率讓中國銀行業一度被外界質疑為“技術上早已破產”。因此,盡可能降低銀行不良率,成為了中國政府重塑金融體系的主要任務。從2003年年末至今,在資產規模迅速膨脹的同時,中國銀行業的不良率從17.8%下降到了最低為0.9%的水平。
但事情正在起變化。從2011年第三季度末“觸底”開始,銀行業不良率已連續10個季度上升。更重要的是,這個依舊低于1%的指標,曾一度帶來對銀行系統的過度樂觀。實際上,信貸擴張的體制慣性和個人逐利的微觀動機,正一步步侵蝕著系統的平衡。
在樂觀的不良率之下,銀行貸款結構的失衡正成為最大的隱性風險。“大客戶”融資占比過大,而中長期貸款占據主流,銀行越來越被牢牢地捆綁在效率低下或者產能過剩的“大客戶”身上,猶如騎虎難下。這種失衡既對中小企業融資產生了擠出效應,更削弱了銀行對自身資產結構進行適時調整,以抵御未來經濟下行風險的能力。
5年的跨度,這是中國銀行業中期貸款和長期貸款期限的分野,而這個時間也足以讓過度信貸轉化為不良率,并體現在銀行的報表上。
5年前的2008年11月5日,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我國將在兩年之內投資“4萬億”以刺激國內經濟。會議給出的執行要求是,“出手要快、出拳要重、措施要準、工作要實”,這個“16字方針”幾乎成為后來中國銀行業信貸快速擴張的貼切描述。
2008年第三季度末,即“4萬億”推出之前,中國銀行業的不良貸款率為5.49%。經過連續5年的信貸高速增長后,數據依舊樂觀。2013年第三季度末,這個數值是0.97%,在全球仍處于極低水平。但兩年前的那次“谷底反彈”,卻不能忽視。
按照銀監會11月公布的整體銀行業統計數據,銀行不良率在2011年第三季度末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為0.9%。第四季度反彈至1.0%,隨后在 0.94%至0.97%間徘徊,但10個季度以來,整體呈上升趨勢。彭博社對上市銀行的統計數據更為直觀。2011年第三季度末,上市銀行不良率跌至谷底, 為0.66%,此后階梯式上升至2013年的第三季度末,為0.92%。
“反彈是必然,不良率早已低得不可能再低。”一家股份制銀行的研究部門負責人對《南風窗》說,中國銀行業曾被外國評級機構質疑為“技術上破產”,因此對監管部門來說,不良率具有重要的“符號意義”。
2003年4月,中國銀監會成立,之后每年都定期公布銀行的不良率數據。在10年的跨度中,不良率從2003年二季度末的19.6%持續下降,直到在2011年三季度末觸底反彈。這個不良率的“V字”曲線,既詮釋了中國銀行業運行和擴張的邏輯,也體現了其與監管的博弈。
不良率即是不良貸款占總貸款余額的比重。要降低不良率,辦法之一是“增大分母”,即增加期末貸款余額,也就是信貸擴張。另一個辦法是減少期末不良貸款余額,等于是“減小分子”,這可以通過加大不良貸款的核銷來實現。核銷必須有堅實的“物質基礎”即損失準備,這又要求必須以銀行利潤的高增長為前提。顯然,對中國銀行業來說,以上兩個辦法很容易做到。
5年的跨度,這是中國銀行業中期貸款和長期貸款期限的分野,而這個時間也足以讓過度信貸轉化為不良率,并體現在銀行的報表上。
要“縮小分子”,在核銷程序上,監管也一直在“松綁”。在信貸高速增長的2010年,財政部修訂了《金融企業呆賬核銷管理辦法》,對500萬及以下的單筆貸款,給予了金融企業很大程度上的自主核銷權,其經追索一年以上無法收回,可按照賬銷案存的原則自主核銷。此前,單筆余額規定是50 萬元,而追索期是兩年以上。
因此,綜合種種有利條件,中國銀行業的不良率看起來甚至可以被壓到0.5%以下。但轉折點為何在2011年三季度末出現?東方證券金融業分析師王鳴飛對《南風窗》分析,經濟放緩之際,不良率上升是普遍規律。
除開經濟增長放緩之外,不良率上升還與一部法規的頒布不無關系。2011年7月,銀監會頒布的《商業銀行貸款損失準備管理辦法》(下稱《辦法》)要求,銀行必須嚴格執行關于貸款損失準備金的撥備要求。這意味著,在撥備和不良貸款核銷都會消耗資金的前提下,銀行必須“兩者相權取其一”。
對銀行來說,經過多年的壓低,不良率已遠低于監管要求。但新設立的貸款撥備率和撥備覆蓋率標準則更為要緊,那么銀行自然傾向于減少不良貸款核銷,而盡力迎合撥備的要求。2011年下半年開始,從部分上市銀行的財報可以看出,適當減少了對不良貸款的核銷,轉而增加損失準備金,以滿足撥備要求成為了一個趨勢。
《辦法》還規定,系統重要性和非系統重要性銀行的撥備要求必須在2013和2016年達標。因此分析認為,不論是從經濟放緩的客觀趨勢來看,還是從銀行和監管的博弈邏輯來看,未來幾年,銀行壓低不良率的能力和動力都在減退,不良率“破1”或許并不遙遠。
上世紀90年代末,中國銀行業擁有超過20%的不良率,其根源既在于“半官半商”的市場主體毫無底線的道德風險,也在于銀行企業制度的缺失。 因此,不良率的升降,成為了改革“前進還是后退”的首要指標。但隨著企業制度和金融體系改革的推進,不良率作為指標價值的重要性有必要重新審視。在一些觀點看來,對不良率的過分關注,往往容易掩蓋了中國銀行業貸款結構失衡的問題。
廣東金融學院院長陸磊對《南風窗》說,失衡體現在兩方面。一是貸款主要投向大企業和地方項目,這對中小企業融資產生了擠出效應;二是中長期貸款占比過高,短期貸款較少,使得銀行無法及時調整資產配置,讓銀行被綁定在收益堪憂的項目之中,無法及時分散風險。
兩方面的失衡,極大削弱了不良率指標的評價意義。簡而言之,能貸到款的企業因其對銀行“議價能力”強,可以通過借新還舊、展期等手段“減少”不良貸款的表現,而相對容易產生不良貸款的中小企業則無法獲得銀行垂青。這樣一來,不良率數據漂亮,但銀行體系資源配置的缺陷卻被忽視。而“被減少”的不良貸款并非沒有產生,僅僅是其暴露風險被延后。
目前,按照我國金融法規,超過5年期限則為長期貸款,而長貸期限可達30年。在這些貸款中,銀行可能只要求按年歸還利息,還本則暫不納入議程。即便到期, 也可以采取展期方式推遲還款。2010年下半年,國內不少地區曾出現地方融資平臺長期貸款失控的局面。為控制風險,監管部門曾希望改變中長期貸款“整貸整還”的模式,讓地方融資平臺每年都償還一定比例的本金。但這種努力,在一些地區遭遇來自基層的創造性“變通”。
“變通”很可能是“借新還舊”。一位長三角城商行的對公業務經理對《南風窗》介紹,這種模式曾在2007年的股市大牛市時很流行,銀行可能通過貸款方關聯公司作為“中介”,或者直接將新的資金貸給企業和個人炒股。貸款方還的只是利息,而本金“循環貸款”,等于說“不用還”。這種模式人為地將信貸風險不斷沉淀在銀行內部,但好處是可以“壓低”不良貸款。
在操作中,中長期貸款短期內不變成不良貸款的前提是,必須有現金流來支付利息。“為什么大學要擴招,因為地方政府要有現金流去還利息。”一位曾在中國人民銀行任職的研究人士對《南風窗》說,在地方項目中,銀行會看重大學城和地鐵。以大學城為例,其規模越大越好,學生越多學費總額越大。假如每人一年學費5000 元,那么有2萬人就等于年入1億,這個數額還本不夠,但付息沒問題。國內地鐵盡管多數處于虧損狀態,但同樣是“現金牛”,不會有貢獻不良率之憂。
此外,銀行對不良率的追求,還可能導致中小企業成為貸款緊縮時期的“冤大頭”。溫州中小企業發展促進會會長周德文對《南風窗》說,在信貸收緊或銀行面臨降低不良率壓力的時候,銀行容易把收貸和風控重點放到了中小企業身上。這讓原本資金就緊張的中小企業更難以運轉,最終真的變成了不良貸款制造者。
能貸到款的企業因其對銀行“議價能力”強,可以通過借新還舊、展期等手段“減少”不良貸款的表現,而相對容易產生不良貸款的中小企業則無法獲得銀行垂青。這樣一來,不良率數據漂亮,但銀行體系資源配置的缺陷卻被忽視。
2008年金融海嘯以來,監管部門曾多次要求銀行應提高對中小微企業貸款不良率的忍受程度。但現實是,長期的“唯不良率主義”已深深影響了部分銀行內部微觀結構,掉頭不易。以上城商行人士舉例說,在北上廣深等大城市,每家銀行都會專門成立中小企業融資部。而實際上,基層支行比中小企業融資部更接近中小企業群體。但由于長期的基層支行不良率考核機制,支行往往習慣于搞定大客戶,難以重拾對中小微企業業務的興趣。
貸款結構失衡的根本原因,在于這個金融市場體系之內,不同市場主體的“融資權”有所不同。銀行對不良率的片面追求,僅僅是加劇這種失衡的因素之一。不過,銀行根據企業規模和所有制性質,而“厚此薄彼”的貸款操作習慣,將可能給自己埋下定時炸彈。“應該更多地關注流動性問題。”陸磊認為,流動性不足一直是現代銀行業出現兌付危機的重要原因。中國銀行業存在著嚴重的貸款結構性問題,中長期貸款集中,流動性問題更趨突出。
近期,高層智囊也透露出了對銀行流動性的擔憂。11月中旬,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巡視員方星海便公開表示,部分中小銀行可能陷入集體倒閉。它們來自于居民和企業的儲蓄存款比例太小,約20%,但資產卻配置在房地產、地方融資平臺等較長期項目之上,遭遇兌付危機并非沒有可能。
不難看出,流動性問題本質上也是貸款配置結構的問題。解決的關鍵也在于增加短期貸款,尤其要增加對中小企業的短期融資。對銀行來說,在自身議價能力更強的中小微企業貸款市場搏殺,忍受市場化的不良率,遠比“吃大戶”,滿足于虛幻的風險延遲更為安全。
作為國內僅有的3家上市城商行之一,南京銀行第三季度末的不良貸款余額較年初凈增2.58億元,不良率從去年年底的0.83%上升至今年三季度末的 0.92%。有分析稱,該行或因涉足產能過剩行業而導致不良貸款增加。對此,該行一位人士對《南風窗》回應表示,該行目前的不良貸款風險可控。而早在2012 年,該行已退出江蘇省內鋼貿、光伏等行業的大額融資。為應對變化,該行將加大對中小微企業的貸款投放。
近年來,隨著對中小微企業貸款的關注漸熱,中國銀行界興起了“富國熱”。2013年年中,中國工商銀行全球市值第一的位置被美國富國銀行取代。富國銀行之所以成為“標桿”,和它對中小微業務的重視分不開,而中小微企業業務也一直是該行高利差的主要來源。2011年之前,富國銀行的凈利差一度穩定在4%以上。今年三季報顯示,其凈利差仍有3.38%。
相比而言,廣受詬病的中國銀行業其凈利差并不高。按照安永公司的統計,2010年至2012年的3年,中國15家上市銀行的凈利差分別是2.48%、2.63%和2.57%,遠低于富國銀行的水平。
富國銀行的另一個數據同樣值得關注。近年來,該行不良率一直在3%以上,這是中國同行的3倍多,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它的標桿價值。基于富國銀行的經驗,在部分中國銀行業人士看來,長期將不良率高低作為評判銀行安全性的指標可能有失片面;與此同時,在經歷了今年年中的shibor(上海銀行間同業拆放利率) 風波之后,更多的銀行意識到,不良貸款余額和不良率的“雙降”并不意味著銀行資產質量提升。科學的貸款結構和靈活的資產配置,才是銀行抵御風險的最優選擇。
但就中國銀行業的現狀而言,不良率指標并不過時。王鳴飛分析,富國銀行因其中小微業務占比較大,整體利差也較高,所以可以忍受超過3%的不良率。但中國銀行業則截然不同,其貸款都集中到大客戶,議價能力差,總體利差相對較低,利潤之所以驚人,全靠貸款規模推動。未來經濟放緩,銀行利潤必然大幅收窄,因此對不良率的忍受能力會急速降低。
“如果不良率回到以前的10%,中國的銀行體系會立即碰到大麻煩。”王鳴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