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藝術品救破產？

任蕙蘭

拉鋸戰

從8月14日開始，每隔一個小時，華盛頓的Modern Art Notes網頁上就會出現一張底特律美術館的藏品照片，大部分不是知名的作品，比如有揚·凡·艾克的《書房中的圣杰羅姆》，約翰·辛格爾頓·科普利的《黑人頭像》。

每件藝術品底下有一段話：如果你想救底特律藝術品，可以在推特和照片分享等社交媒體網站上傳鏈接，讓更多人關注底特律美術館的藏品，擴大這個活動的影響；如果你生活在密歇根州，請告訴你的議員，底特律美術館對你很重要，你不支持賣藝術品為底特律抵債。當然，最好的支持方式是注冊底特律美術館會員，個人會員費65美元起價。

隨著底特律踏上破產節奏，底特律美術館的藏品面臨著巨大的危險，它們可能會被出售來為破產的底特律抵債。這場在線的“底特律美術館一日游”是眾多為了保護底特律美術館藏品而發起的行動之一。發起者是Modern Art Notes的創始人Tyler Green，他想通過發照片、鏈接的方式增加美術館藝術品的曝光率，并且讓公眾了解到接觸這些藝術品的途徑——參觀底特律美術館，從而讓人們意識到如果底特律美術館的藏品被出售，他們會失去什么。“越多的人知道底特律美術館有什么，越多的人會關心它的命運。”

紐約的Two Coats of Paint創始人Sharon Butler也響應了這場號召，“藝術家和藝術機構可以幫忙擴散底特律陷入經濟困境的消息”。除了Modern Art Notes，還有至少15家美國和其他國家的藝術博客和網站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底特律美術館的支持。

底特律是美國密歇根州最大的城市，上世紀后期伴隨美國汽車制造業的衰落，這座昔日繁華的汽車城市的經濟狀況也跌入谷底。7月18日下午，密歇根州州政府指定底特律緊急狀態管理人凱文·奧爾根據美國《破產法》第9章，向聯邦法院申請底特律破產保護，使底特律成為美國歷史上申請破產保護的最大城市。底特律市所在的密歇根州州長施耐德當天也表示，已經批準了底特律緊急管理事務官奧爾提交的市政破產保護申請。

雖然美國密歇根州巡回法庭的一名法官19日裁定，底特律向聯邦法院提交的破產申請違憲，責令底特律必須撤回破產保護申請文件，但密歇根州檢察長隨后發表聲明說，將立即上訴至密歇根州上訴法院以阻止該項裁定。事實上，無論底特律能不能成功“破產”，最壞的日子都已經來到。

保存在底特律美術館的藝術品可能被拍賣抵債，是這座汽車工業老城破產之路上最具爭議的話題，在這個夏天從藝術圈發酵為全國性的關注，為《華爾街日報》、彭博社以及多家電視臺、電臺的評論家們提供了口誅筆伐的主題。

被指派接管底特律市的奧爾是一名華盛頓律師，擅長處理破產問題和企業重組，在他的授意下，佳士得拍賣行的代表已經進駐底特律為美術館的藝術品估價。

面對外界的批評浪潮，他聲稱目前沒有出售藝術品的計劃，但也沒有把這些藝術品籌碼從談判桌取下來，他的談判對象包括城市債券持有者、養老金領取者以及其他債權人，他們擁有這座城市180億美元的債權。如果底特律的破產申請被通過，城市將大幅削減養老金和各項福利開支。

底特律美術館的藏品看似是危機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它們究竟值多少錢？

底特律美術館在全美藝術機構中排名前六，藏品非常豐富，其中不乏類似于墨西哥藝術家迭戈·里維拉的“工業”壁畫和文森特·凡·高的兩幅肖像畫這樣的杰作。根據紐約和密歇根州藝術品交易商的估計，底特律美術館擁有6萬多件藏品，其中的38件在藝術市場上保守估計可以賣到25億美元。

這些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一旦變現，將在可觀的程度上緩解城市的長期債務壓力。不過確切的估價結果要等10月佳士得的報告揭曉。

當然，底特律美術館已經擺出了捍衛到底的態勢。底特律美術館公共關系總監帕梅拉·馬西爾在一份對外聲明中強調“底特律美術館將會繼續履行為密歇根州居民保管美術館藝術收藏品的承諾”。

藝術品所有權歸誰

奧爾的發言人Bill Nowling說，“我們有責任對城市擁有的一切資產都合理考慮，找出城市擁有些什么在手上，以及估量出它們的價值。”但對破產律師而言，很遺憾美術館的藏品并不完全在市政府的手上。

變賣公共藝術品的合法性頗具爭議，拉鋸的雙方都沒有絕對優勢。“聯邦法官不能強迫美術館出售藏品，但在壓力之下，藏品被出售是可能發生的事。”加利福尼亞州破產律師Craig Barbarosh表示。

“根據美國聯邦破產法第9章，法官和債權人都不得強制出售城市的資產。但債權人可以反對奧爾提出的破產方案，如果他們認為底特律藏匿了應該合法變現的資產，可以促使法官拒絕通過奧爾的提案。如果法官同意債權人的請求，他會告訴奧爾沒有盡力將底特律城市的資產變現，然后建議將某些資產出售，比如藝術品。法官也可以提出其他籌錢的途徑，比如削減養老金的支付，或對勞務合同做出改變，這樣會直接影響底特律人的生活。”

能不能賣這些藝術品，最重要的是看這些藝術品歸屬權在誰手上，或者說法官認為屬于誰。

底特律美術館藝術品和物業的所有權屬于城市，不過根據1998年美術館與市政府簽署的一份運營協議，經營權歸底特律美術館，它是一個非營利組織。因為底特律美術館的規模和藝術地位，才有這樣獨特的安排。

根據這份運營協議，美術館的藝術品不得被變賣，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為了籌集資金擴大其他類型的館藏藝術品，也就是說底特律美術館的6萬多件藝術品都在協議的保護下。

但對日常情況奏效的運營協議在破產危機中未必能起什么作用，因為根據美國破產法第9章，奧爾有權取消所有城市層面簽訂的協議，美國聯邦法高于城市法。

密歇根州檢察總長Schuette認為，底特律美術館的藏品不屬于底特律市政府，因為藝術品是由一只公共信托基金持有，不屬于城市資產，所以沒有一件可以被出售抵債。它們屬于所有密歇根州公民，底特律美術館有義務為所有公眾的利益保存和保護藝術品。他在長達22頁紙的聲明中表示，變賣美術館的藝術品會違反密歇根州的公益信托法，為美術館提供了有利的論據。但同樣因為聯邦破產法高于任何州法律，他的論點也未必站得住腳。最終要由密歇根州法官來定奪信托基金的保護能不能讓藝術品避免被出售的命運。

而對于一些由底特律城市基金出資買的藝術品，美術館就很難爭奪其歸屬權，包括勃魯蓋爾的《農民的婚禮》、梵高的《自畫像》以及馬蒂斯的《窗》。

不過藝術界人士認為，即使城市有權變賣美術館的藝術品，也會導致災難性的后果，對底特律美術館以及這座城市和市民的聲譽造成無可修復的損害。如果市政府要強行變賣藝術品，底特律美術館已經聘請了紐約著名破產律師Richard Levin擔任咨詢顧問，做好起訴準備。

“賣家當”惹爭議

一座城市淪落到依靠出售美術館的藝術品抵債，不免讓人遺憾，但在美國并不是沒有發生過。

在賓夕法尼亞州首府哈里斯堡，在任28年的市長Stephen Reed為了建造一座西部野生博物館，用城市資金購買了8000多件工藝品，最后博物館沒有建成，負債高昂的城市為了處理這些工藝品，在不久前舉行了一場拍賣，吸引了1萬名在線競拍者。結果這些工藝品賣了385萬美元，遠遠超過200萬-250萬美元預期。

當然，粗糙的工藝品和獨一無二的藝術品在藝術界人士眼里難以相提并論，因此美術館出售館藏藝術品是不能容忍的。

在美國，美術館或博物館出售館藏的行為，尤其是重要作品，幾乎總會造成爭議。雖然很多情況下美術館出售館藏有著正常理由，比如籌集資金補充收藏體系中某個領域藝術品的缺失；或者是根據自身的重新定位，決定將力量集中在一個時期或一個國家的藝術。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擁有較多19世紀后印象派畫家凡高的作品與20世紀末法國原始主義畫家盧梭的作品，但卻缺少16世紀重要矯飾主義畫家卡拉西的作品。因此，在1972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賣掉了一幅凡高和一幅盧梭的作品，并用這筆收入去購買了卡拉西的作品。博物館認為這樣的做法很合理，因為這是在合理安排他們的資產，但在當時卻引起了強烈的反對聲浪。

無獨有偶，位于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沃克藝術中心（Walker Art Center）在20世紀80年代決定專注在當代藝術，尤其是20世紀的美國藝術的收藏。在1989年5月的紐約蘇富比拍賣會，它賣出22幅19世紀美國繪畫，并宣布用這筆1050萬美元的收入購買更能反映博物館藝術使命的作品。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有媒體這樣報道：“感謝博物館賣掉19世紀的巨人，現在才有錢買那些20世紀的矮子。”

博物館變賣藏品有時也是無奈之舉。不久前美國國家學院博物館（National Academy Museum）出售了兩幅油畫以貼補運營開支，此舉引起爭議。但博物館總監表示很無奈，“我們的選擇是賣藏品，或者自己變成歷史垃圾堆中的一部分。”

捐贈人并不樂見他們割舍的藝術品可能會被博物館賣到市場，或許還落回私人手中。通常捐贈者都會與博物館簽訂協議，限定其捐贈物不得轉售，以確保它們的永久性。有些人還主張若博物館放棄任何交給它們看顧的藝術品，就是破壞公眾的信任。

如果底特律美術館保不住藏品，可以想見，向底特律美術館捐贈藝術品的人會大量減少，因為捐贈者會認為把藝術品捐給美術館具有很高風險。美術館發言人還擔心，底特律美術館會被其他美術館和博物館排斥，禁止其舉辦藝術品巡回展以及向其他機構借藝術品展出。

底特律人的利益

顯然評論家為底特律的藝術品操了很多心，但賣不賣藝術品的決定都應該是為了底特律的老百姓，而不是為了評論家。

底特律人口中84%是非洲裔美國人，但根據《底特律新聞》評論家Joy Hakanson Colby 在1997年提出的數字，底特律美術館的參觀者中只有9%是黑人。也就是說，對于大部分面臨退休金削減危險的底特律人，美術館和他們的生活沒有交集。

參觀者數字在去年8月以后可能有所提高，因為大底特律地區的三個縣投票通過了一項決議，增加房地產稅來貼補美術館，作為回報，美術館向這三個縣的居民免費開放。

“你很難去跟一個領取固定養老金的退休工人說，我們要削減你20%-30%的收入。但藝術是永恒的！”凱文·奧爾的發言人Bill Nowling承認這是個矛盾的局面。“美術館的經營者很難明白，我們在談論的是個現實決定，和現實中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有關，會對他們的生活產生現實的影響。”

因此有評論家認為，如果真要讓美術館和居民的生活更緊密，與其死守那些藏品，不如做些別的藝術推廣。底特律美術館可以從賣藏品的收入中分得一些錢，用于它的戶外計劃（Inside/Out），將那些珍貴藝術品的高仿品放進公園或大樓展示，讓更多人可以看到他們。巴爾的摩的沃爾特斯美術館（Walters Art Museum）、辛辛那提的塔夫特美術館（ the Taft Museum of Art）以及威爾明頓的特拉華美術館（the Delaware Art Museum）都在這么做。

值得玩味的一點是，如果底特律市政府比較善于使用土地財政，也許不會淪落到賣藝術品的境地。在這座有三分之一土地空置的城市，市議會竟投票擱置了出售空置停車場的議案。一位市議會議員告訴媒體，他反對賣停車場是因為“開發商想在那里種樹，我們城市不需要更多樹”。

底特律市政府的智商讓人很捉急，因為他們甚至認為把欠債者抵押的物業拿來拍賣救火也行不通。今年2月，《底特律新聞》報道，去年財政部官員拒絕執行底特律的40000套逾期抵押物業，今年又放過了另外36000套抵押物業，官員的說法是他們對付不了那么多不還錢的業主，將他們從屋子里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