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我見過許多河流,
流淌在我故鄉山中……”
仿佛穿越了一般,2013年一個暮春之夜,在華東師范大學校園里,驀然響起詩人宋琳的詩篇《麗娃河》。這樣的詩朗誦,這樣的抑揚頓挫聲,在麗娃河畔許久沒有響起過了。朗誦方歇,全場高喊:“宋琳!宋琳!”這不僅是向當年的詩歌王子致禮,還是對一代人青春的禮贊,也是當年“天之驕子”一代大學生的集體回憶。
5月25日,華東師范大學夏雨詩社成立30周年紀念活動,已然超出了詩歌文化范疇,超出了校友聚會范疇,成為一場50后、60后的“致青春”盛典。當年的詩人、非詩人,從事本專業的、改行的……在上海在國內抑或遠在大洋彼岸的人們,重聚夏雨島。
詩國歲月
1990年代初,夏雨詩社終結,末任社長是江南春,如今他更為人熟知的身份是——分眾傳媒董事局主席。
華東師大夏雨詩社1982年成立,創辦詩刊《夏雨島》,是當時影響最大的大學生詩社之一,李其綱、宋琳、徐芳等詩人都出自這里。
作為詩社的創始人之一,宋琳于1991年移居法國,娶了位法國太太,又先后在新加坡、阿根廷居留。宋琳是當年校園詩人中的大帥哥,“校園明星”,偶像級詩人。雖說2003年以來受聘在國內一些大學執教,可與如此多不同歲月里的同學、學弟學妹、詩友聚于一堂,仍屬難得。5月25日下午,當主持人在大屏幕上展出宋琳的近照,早生華發的詩人形象,令場下有了一陣小騷動。
在華東師大麗娃河畔,宋琳和徐芳重逢了。“拜大學所賜,拜時代所賜。我和宋琳兩個都是本科生,以詩人的身份留校,這在全國來說都是很少的。”如今在《解放日報》編輯“朝花”副刊的徐芳如此說,“今天,當我回到校園的那一刻起,我的老心臟激動到現在。我要向光榮偉大的80年代致敬。那是一個詩歌的氛圍濃得化不開的時代,我也是集體無意識地被動地走向詩歌的。”
世界衛生組織最新對中年人的定義是45歲至59歲,這讓重逢的華東師大校友們感慨不已。在正步入或即將步入中年的他們看來,“75后”趙薇的《致青春》,演繹的僅是青春仍在者的故事。而屬于1980年代的詩意華年,那個詩國歲月,那個夏雨詩社瘋魔的日子,自打從末任社長江南春手里結束后,恍惚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宋琳和徐芳先后從中文系留校,負責指導夏雨詩社的學弟學妹。
61歲的詩人趙麗宏說:“今天參加活動,仿若回到二十幾歲的時代。我想起一位同學,‘文革時期他就偷偷抄錄戴望舒、徐志摩的詩,甚至全都能背下來。當年,他也寫了一些詩。我推薦給《萌芽》,想大篇幅地刊出。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沒有發表。這位同學如今早已成了著名學者,雖然不再寫詩,卻依然感謝詩。”
南京大學1977級畢業生唐曉渡也來到現場。他曾經在風靡大江南北的《詩刊》出任編輯。唐曉渡說:“我們這代人,是在無數的贊歌、頌歌里成長起來的。改革開放后,忽然見到一些在青少年時期從未見過的文藝,有一種震毀的感覺。”唐曉渡親歷了朦朧詩的興起,讀著芒克、北島、顧城的詩,自己也成為了大學生詩人中的一員,乃至畢業,乃至從事編輯工作,乃至成為詩歌研究者。
方克強教授現仍在華東師大人文社會科學院任教。與唐曉渡不同,同為1977級大學生的方克強有著另一曲詩緣:“‘文革后恢復高考,我正在廠里當工人。報考理工科時,人家問我:‘有技術革新成果嗎?當時我連技術工人都不是,哪有什么技術革新成果呢?負責報名的同志說:‘你不是發表過幾首詩嗎?考文科吧。”一句話,改變了方克強的求學之路,及至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那時候,如果你在校園,無論你是文科生還是理科生,無論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如果不寫詩,就會顯得比別人傻。”徐芳說,“80年代初,在文史樓壁報上有各類詩歌發表。校園里有人聲鼎沸的賽詩會,有偶像化的校園詩人。當時,只要你在報刊發表過一首小詩,在校園里走路都會被人認出來。”
“同學,請問你寫詩嗎?”當年的華東師大食堂,假若有人在飯桌上如此搭訕,或可得到一個偏深邃的眼神,或者兩人就會應和著內心共同的節奏,成為朋友。然而如今,徐芳甚至懷疑那一段徜徉在詩國里的歲月,是否存在過。“到1990年代,就有人說我是‘詩歌的留守女士,當許多同學朋友不再寫詩,我卻仍在堅持。”徐芳說,“當年,正是因為現實太堅硬了,才需要詩歌的柔軟。然而,這個用詩歌來反映現實的年代,確實只能屬于80年代了。”
真情不了
舊版《編輯部的故事》其中一集,濮存昕飾演的詩人,憑借幾句詩,和一個眼神,就勾去了戈玲的魂。之后,詩人卻撇下戈玲,去他鄉流浪……
類似的故事,并不只是電視劇里的橋段。
現任教于安徽財經大學的校友胡向玲,當年被詩友稱為“向玲公主”。她回憶校園往事:“一天,一個老鄉來學校借錢。對這個小騙子,我竟然慷慨解囊,給了他糧票和錢,還在校園書亭里買了一本詩集送給他。三十多年過去了,再也沒見過那人。可見,現實有時候不是童話。我為什么會上當呢?因為那個小騙子竟然在我面前談詩,朗誦詩。”
如今,讓胡向玲略感遺憾的是,當年的那些《夏雨》詩刊因為搬家而散落了。而遠方的黑土地上,竟然有一位夏雨詩社的長期癡迷者。這位黑龍江人氏不遠千里找到胡向玲。從這位癡迷者手里,胡向玲發現了自己的舊作。看著泛黃的紙頁,胡向玲稱:“我很詫異,自己曾經寫過詩。從1980年代末不再寫詩至最近兩三年,我開始‘回來,為自己而寫。”為此,胡向玲感到自己尋到了“通向青春的奇跡和橋梁”。
“80年代的華東師大,有兩種人,‘夏雨詩人和‘夏雨情人。”當年以《麗娃河》為名出版過詩集的女詩人王曉丹說,“前兩天我還翻到兩封舊信,都是女同學的。有一位女同學寫的《我眼里心里的曉丹》,用如今的眼光看起來簡直和情書差不多。”
1990年代,王曉丹到美國定居。提起那段日子,王曉丹說:“雖然那段日子不再寫詩,可心里總有一片凈土是給詩歌的。不再在紙上寫詩了,可卻開始在尿布上‘寫詩,生了四個孩子,愛的心境轉移到撫養孩子上。”
5月25日下午的詩歌研討會上,當年復旦詩社的首任社長許德民也來了。他站在講臺上,說著自己與華東師大的不解緣分。此時,鄭潔正坐在現場靠近出口的一個角落里。許德民當年因一首詩成名,并因此擔任了復旦大學學生會副主席。“因為那時候我不是黨員,正主席必須是黨員。”許德民說,“當年,在一次賽詩會上,我見到了華東師大的鄭潔。那一天,她是賽詩會的主持人,站在臺上,風采迷人。于是,我就認識了這個女生。不過,最初我的心悸動時,鄭潔卻還不認識我。”
鄭潔則在《從詩歌演變而來的真實生活》一文中如此寫道:“80年代的女生被詩歌和文學誘惑得充滿浪漫,大家都喜歡帶詩集回寢室。我們讀過《徐志摩詩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葉芝詩選》、《雙桅船》、《紫色的海星星》……女生讀詩的夜晚,總是伴隨著心情的聲響,各自的心事被朗誦催發出來,于是,幾天內都會蔓延彼此琢磨的情感真相。那時的女生寢室是春意盎然的、詩意濃染的。那是一個用詩歌戀愛的年代,似乎所有的愛情都是從一首首詩的語言的表達開始的,是含蓄而意味深長的,是羞澀的,也是被現在的孩子所不理解的。”
花開花落
徐芳說:“1980年代的夏雨詩社,創作上有著許多社會性話題。大量的學生,只要在那個階段入學,就會寫詩,今天無法想象,這是那個年代才有的奇跡。”徐芳在校期間,不僅在本校的夏雨詩社活動,還是復旦詩社的特聘榮譽社員。作為大學生詩人代表,她還參加工人詩歌組織的活動。
翻看夏雨詩社詩人名錄,除了中文系學生以外,其他系科的詩人并不在少數。比如1980級化學系的戎禮平,1981級教育系姚霏、生物系的胡一霞,1984級政教系的王立新,1985級經濟系的謝宏等等,不一而足。“當時詩歌就是我們的生活,是朋友的圈子,是生活的狀態。寫詩,大家也并沒有想著發表或是被肯定,詩歌只是作為生活的一個多向度存在。”1987級化學系的劉波如此回憶。
宋琳認為,上世紀80年代的大學,精英匯聚,藏龍臥虎,大學生們在校園里模擬法庭、舉辦選舉、研究墨子思想中的經濟學,詩歌作為那個時代的文化核心不僅是一些先驅思想的表達,也是學子們的內心需要。
華東師大1978級中文系的湯朔梅先生,如今名片顯示的頭銜是——“上海南郊石油化工交易中心有限公司副總裁”,他西裝筆挺的派頭,和乘坐的高檔轎車,都很難讓人聯想到詩人形象。“雖說不能再回到那個年代了,整天投身在商務活動里,可是屬于我自己的東西沒丟。”
湯朔梅告訴《新民周刊》,“對于我來說,每天書還是要看的。當年詩社的活動,對現在的我仍有影響,特別是為人的準則等方面。”事實上,涉足政商兩界的湯朔梅,依然筆耕不輟,繼散文集《青桑葉,紫桑葚》之后,他的最新文集也即將出版。湯朔梅作為夏雨詩社創辦者之一,其作品在紀念詩集《白天與黑夜的信使》中,排在李其綱、沈韜之后第三個出場。同為1991級中文系的丁勇,自2007年后以“胡不度”為筆名創作了大量詩歌。
與華東師大夏雨詩社不同,許德民當年所在的復旦詩社,至今從未中斷。許德民告訴《新民周刊》:“在朦朧詩之后,1980年代的詩壇,大半壁江山是大學生詩人的。當時各類雜志對大學生詩人也特別關照,在刊物上,我們會與不同的大學生詩人紙上相會。大學生自編的一本詩集,往往能發行七八萬冊。可一畢業,大家各奔東西,又是另一種境遇。”提起江南春,許德民說:“他社長當得好好的,用詩歌花女孩子也得心應手。可以說,江南春得益于詩社,成長于詩社。可夏雨詩社最終卻在他手里終結。”
在1980年代,詩歌不僅是精神需要,更能帶來一定的物質利益。比如刊物對于詩歌的稿費論行算,相對來說比散文、小說稿費來得高。1985級中文系鐘文偉的回憶文章如此寫道:“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因為詩歌,我在華東師大從大二起連續三年拿到市級單項獎學金,每次70元。第一次拿到獎學金后,我找了在北京上學的高中同學換了等額的外匯券,自己一個人奔到友誼商店,蹲在一堆舊物前,翻看了半天,選中一件器物。掏出外匯券,服務員說,還要有外籍身份證明。哪有?身份證才領到一年。拐到朵云軒,一屋子字畫,轉了一圈,沒有中意的(沒看懂)。再轉到南京路上一外匯商店,良友香煙一條70元,買了。”
夏雨詩社結束后的十多年里,詩歌不僅逐漸在社會上邊緣化,在大學校園內也喪失了不少存在的土壤。花開花落,2008年,華東師大的研究生創辦了新詩社——杜衡社。在夏雨詩社30周年紀念盛典的當口,杜衡社也改名夏雨詩社,華東師大學子的詩歌傳承,算是有了一條新路。然而,從現任社長殷文辛所言,也能看出新的夏雨詩社與80年代的詩社完全不同。
現在,新夏雨詩社已有67個成員,擁有一個學術沙龍,每年舉行2次詩會,每2-3周組織小范圍上一次有關詩歌的社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