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子
但凡對《最佳出價》憤憤然的,基本都因不能相信這最終是個騙局。兩個孤獨的靈魂歷盡艱難走在了一起,結(jié)局居然不是互訴衷腸長久依偎,而是孤獨的人永遠孤獨,好運和幸福總是假象?!生活已經(jīng)很殘酷了,電影還要如此無情嗎?
在認清自己徒勞付出一切的真相之后,受騙者卻仍沉湎于曾經(jīng)的回憶之中,反復糾結(jié),反復懷疑:真的有人如此處心積慮設(shè)下騙局嗎?真的可以如此準確地計算人性,準備好每一個或明顯或暗示的細節(jié)嗎?怎么防止某一個舉動可能會導致整個計劃一敗涂地?怎么能以假情假意扮演出那些笑容、哭泣、動情的言語和吻?
因為不肯給出殘忍的回答,因為不肯面對自己曾經(jīng)的愚蠢,最終,那個失去一切的老頭放棄了報警的念頭,懷著一絲希望走進他愛的人曾經(jīng)提及的咖啡館,靜默等待。他一廂情愿地相信,假意中未嘗不能有真情,就像他曾無數(shù)次鑒定為贗品的藝術(shù)品中,那些模仿大師的工匠們總難以抵擋展示自己才能的誘惑,在某一筆中留下自己的痕跡。由機械時鐘齒輪布置的咖啡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轉(zhuǎn)動、發(fā)聲,仿佛提醒著時間的無情流逝,以及,現(xiàn)代社會里真情的可笑,或者可貴。
這部朱塞佩·托那多雷的新作顯然摻雜了更多商業(yè)元素,劇情安排更緊張、更迎合現(xiàn)代觀眾口味,有別于以前古典優(yōu)美的抒情作品。但是在那緩慢萌生的感情敘述中,還是可以看到大師的功夫。而這種以假來突出真、在惡中尋求善的風格,更是從他早期的作品延續(xù)而來,并發(fā)展更深。
《新天堂星探》是絕好的比照,很適合與此片一起觀賞。它充滿了導演最鐘愛也最擅長的西西里風情,內(nèi)容同樣是一起騙局:自稱為電影廠星探的喬,憑著一部空轉(zhuǎn)的攝影機,賺取大家前來試鏡的費用。人們第一次被如此鄭重地賦予話語權(quán),一個個將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和盤托出。不甘平庸的年輕女子想要逃離家庭,飽受羞辱的同性戀者渴望得到尊重,一生從未感到過快樂的悲苦父親期待改變命運,多年未曾開口說話的第五縱隊戰(zhàn)士驕傲又感傷地回顧起往昔的歷史。還有加里波第的紅衫軍人,被黑手黨、共和黨、自由黨、革命黨、盟軍各股不同力量追逐的綠林強盜,充滿哲學思考的牧羊人,借用戰(zhàn)后廢墟謊稱王室身份的超級騙子……
喬并未意料到這樣的效果,不免為之打動。他常常忍不住追問講述人為什么如此,忍不住同情對方、希望其變得更好,可是,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自己不過也是這幫亟需拯救的人中的一個罷了。有嚴肅的醫(yī)生指責他毫無良知,因他向貧苦人販賣夢想,那些原本可以在溫飽線勉力生存的人,遇到所謂的“另一種可能”總?cè)滩蛔☆^腦發(fā)熱蠢蠢欲動,不惜以畢生儲蓄、聲名乃至肉體去交易,最終卻只能換來又一次幻滅。順便說一句,以這位醫(yī)生一直的道德觀來看,妓女才是與他一樣懸壺濟世的人,沒日沒夜工作,全國各地穿梭,所得極少,卻給人實實在在的慰藉。
然而在真相昭示之后,仍有一位雛菊般美好的少女,堅定地追隨戀人。在她看來,他是騙子、惡棍、流浪漢都不重要,那份感情是真的,或者至少,她付出的感情是真的。那時托那多雷還比較好心,在女孩付出所有之后,原本就存有良善之心的喬決定回頭,以后半生償報他曾辜負的一切。
《最佳出價》走得更遠,即便完全沒有回報,即便從頭到尾就是騙局,落入陷阱的人仍肯相信,仍肯期待。說這是對世界永存樂觀也好,是美化記憶不肯直面現(xiàn)實也罷,對孤孑一生的人來說,愛總比被愛重要。以曾經(jīng)的溫暖安慰自己,未嘗不是一種自我療傷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