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秋雨伴著朋友的歡歌笑語灑落在十月的清晨,作協朋友結伴而行,為著去看那一位剛剛得諾獎的管夷吾后代的娃兒住的地方。
高密是古代東夷部落領地,春秋時齊的屬地,稱夷維,是齊相晏子的故鄉。這兒自古就是一個拙樸的地方,到今天也沒發現它任何取巧的行跡。
直奔著管老三的家而去。橫跨膠河左拐,是一座矮矮的土屋,遠遠就能看到紅紅的標語:熱烈祝賀家鄉作家莫言先生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以及從“紅高粱詩草”上截取的詩句:一座紅高粱的精神世界,就從這里揚帆起航。下車,走近這座造就了諾獎作家的土屋,便覺得那參差的泥墻也擁有了某種神圣的色彩。迎面站著一位六十來歲的中年漢子,下意識地以為這就是管家老大或者老二,便上前施禮搭訕,果不其然,是莫言的二哥管謨欣,二哥很謙虛且禮貌地引領大家進了老屋,特意敞開別著的老鎖,參觀那落滿塵土堆盡黑灰的舊居。也許是好長時間沒開過這個屋門,我們倒是占盡了老屋的便宜,不知何年代的蛛網與歷史的灰塵一同沾掛在我們的衣角,在享受著那霉味與舊氣的氛圍里看到莫言自小便生于斯長于斯的老炕破灶葦席麻包炕桌及手推車耬倉等農具。在充分混合了這些古氣與舊氣的分子呼吸到心肺之后,便在這些灰塵與蛛網里完整地體味到管家子弟所以成才的歷史背景。
二哥很大氣地同來人合影,沉穩地與不遠萬里從法國前來參觀的友人交談。可以想象到莫言獲獎之后所引起的震動,不僅是中國,也是世界的震動,都想借此來探尋這位農家子弟是以怎樣的力量來震撼世界文壇。
懷著難以言表的心情離開這座土屋,一行人前往莫言文學館。
當年讀著他的“紅高粱家族”,就約略體味到這位農民的兒子帶來的豐腴文化營養。他是從這里走出的農民作家,能夠不改土頭土臉土里土氣不改鄉音不改鄉俗而“依然土我”。那“土”是大地之“土”,他把生他養他的大地之“土”揉碎發酵,做成一杯世界文學的陳釀,讓世界知道這塊土地是如何生長出這樣的東方之子。
我們在文學館看到了他與前來拍攝《紅高粱》的張藝謀、姜文、鞏俐的合影。除鞏俐外,其余的人都光著上身,莫言穿著農村人熟悉的大褲衩,背有些彎,頭發略長,表情隨意且散漫,純乎是一個從地里剛剛出來的莊稼漢,看不出一點與文字有關,看不出一點與文學有關。正因為看不出,方是大隱,大隱才能大顯,遠非大智若愚一詞所能表達的一種境界與力量。從他在家鄉袒胸露背的照片上面,我們看出他從身與心的兩個層面向自然與社會所裸露的胸懷,那絕不僅僅是敞開心扉的一種裸露,而是從本真的意義上對自然與世界的融會與交流。
說到土地,就想起了他的力作《生死疲勞》。這部長篇巨著我是在《十月》上馬不停蹄夜以繼日讀完的,據說他在寫這部四十五萬字的作品時只用了四十三天,這種井噴式的寫作在作家以痛快的方式發泄出來之后也給讀者以快感。從高密東北鄉引發出來的對土地的痛恨與交媾,熱愛與贊美,為半個多世紀那里人們與土地生生不息割舍不斷的情懷作了火與血的注釋。莫言說,“農民和土地是親密的關系,一旦逃離土地,農民就沒有了根本,會陷入更深的苦痛。”“沒有土地,農民像浮萍一樣飄搖。”李敬澤也這樣評價他的作品:“土地原是農民安身立命的終極價值。但現在它正在農民的心中瓦解。新作堅持以土地為中心,是對現實的一種回應。”生死疲勞式的注解給這塊土地以重新詮釋,讓人們從對土地的信仰里讀取生命存在的方式與意義。主人公西門鬧以其特有的方式觀照了世道的輪回與社會的變遷,體會了世間五味雜陳人情冷暖。
在文學館里的墻上有著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里的一句話,“我是一個在饑餓和孤獨中成長的人,我見多了人間的苦難和不公平,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人類的同情和對不平等社會的憤怒,所以我只能寫出這樣的小說。”我找出了這篇文字,莫言在文中說:長期的饑餓使我知道,食物對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榮、事業、理想、愛情,都是吃飽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為吃我曾經喪失過自尊,因為吃我曾經被人像狗一樣地凌辱,因為吃我才發奮走上了創作之路。人在險惡的環境里,也許會煥發出驚人的生命力。他在年輕時所受的苦難與艱難,成為他一生的創作財富。
饑餓與孤獨并非只有莫言有,很多人都經受過這些,但并非每個人都能夠成為莫言。莫言以他特有的洞察力與犀利的思維去體察這個世界,并以超出常人的不懈努力走入這么一個特有的空間,用生命與激情去探索這個世界,每一部小說都會以其獨特的視角來審視解構一個特定的事件,以顛覆傳統的思維給人們構劃一種新的視野,讓一個個看似熟悉的人物以嶄新的面目走入人們的視野,給人們以驚喜,噢,世界原來是這樣!——世界也可以是這樣!——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所以諾獎評委會主席謝爾。埃斯普馬克如此評價他的作品:“莫言的作品定義為魔幻現實主義,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南美大文豪馬爾克斯,聯想到他是在模仿馬爾克斯的作品。但實際上,莫言不是模仿馬爾克斯,莫言對發生在中國的故事有自己的表現形式,在結合幻想和現實方面他甚至超越了馬爾克斯。”日本靜岡大學副教授、中國文學專家和翻譯家桑島道夫這樣評價:“莫言的歷史觀,以及富有神話性、傳奇性的敘述文體是世界文學中的一朵奇葩。”其實這只是作家對現在的一種關照方式,如同蒲松齡構思《聊齋志異》一樣,同樣著名的山東作協主席張煒的《刺猬歌》也含有豐富的玄幻成分。
當走出文學館,高密的天空異常明亮,雨后空氣更加清新。這是一片純樸的土地,就是這樣的土地供養了莫言這樣的人。饑餓寒冷與孤獨不是這塊土地的賜予,是人與自然的交流中產生的不和諧的音符。幾千年來人們的觀念疊加在一起,形成一層層厚厚的積淀,當人們無力掀翻這些積淀來尋得一絲絲新鮮空氣用來喘息時,就會有人出來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來拂去歷史的積塵,抖落陳年老土,以煥然一新的姿態重新審視歷史與現實。
這人就是莫言。
作者簡介:藍鯨,原名高鳳城。研究生學歷,就職于山東省壽光市第一中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