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
天越來越冷了,呼嘯的寒風把樹木刮得東倒西歪,他的單衣單褲也在風中搖擺。
穿還是不穿?他問自己。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包,還是搖搖頭,把胳臂環抱得更緊。
不穿,不穿!才下了決心,一個噴嚏噴涌而出。他偷偷掃視了一眼,還好,風大,戰士們都在彎腰急行軍,沒人朝這邊看。他趕緊揉了揉鼻頭,擠出鼻涕向下一甩。不巧,手磕著腰間堅硬的駁殼槍和手榴彈,火辣辣的疼。他對著手哈了口氣,解嘲地笑笑:還好有痛覺,手沒凍僵。但腳好像不是自己的,木木地在凍地上挪動。
不就是冷點么?有大悟山冷嗎?這么一比,他想起老家,想起了母親。
老家在大別山下,山多地少。父母租種了地主肖秀山的三斗地,天天勤巴苦做,一家三口還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母親賢惠,種棉紡線織布,穿的衣服補丁加補丁。風在山林里怒號,雪粒敲打著屋頂。破舊的房屋里,母親的紡車嗡嗡響著,俏麗的臉頰在油燈下忽明忽暗。他問,姆媽,您還沒吃飯呢,餓不餓?母親和顏悅色,幼安,媽不餓——對了,我兒餓了吧?媽去拿紅薯。他吃紅薯,聽見母親壓抑的咳嗽。他喊:姆媽,快睡呀,好冷!母親輕輕過來,撫摸他的腦袋說,乖兒快睡,媽要紡線,換了錢給兒扯布做棉襖。紡車又響了,他撅嘴撒嬌,姆媽,我睡不著。母親就唱歌:“月兒那個明,風兒那個靜”,咳,咳,母親咳嗽著,歌聲斷斷續續。他睡了,恍恍惚惚感覺母親給他掖被角。母親是啥時候睡的,他不知道,只知道幾天后,母親要他換新棉襖。他不干,他說,姆媽,您先穿,穿舊了我再穿。母親一手拉他,一手給他解紐扣,他像條泥鰍滑出來。母親追他,喊著,我的兒,這是男式的,我兒是男娃,男人的衣服女的不能穿。他睜著疑惑的大眼睛,母親說,我兒,是真的,咱山里男人為大,莫說衣服不能穿,就是手帕子也不準女的用。他不跑了,說,姆媽,那您答應我,也要做一件新棉襖……
風像一把把軟刀子,戳他的臉,刺他的脖頸。山路越來越陡峭了,陰云籠罩著山嵐,隊伍像一條蠕動的長蜈蚣。他臉色青紫,眼睛發澀,一咬牙停下腳步,從行軍包里抽出一件花棉襖。棉襖軟乎乎的,紅艷艷的花緞面,厚實的棉絮。他揉捏了一下,有觸電的感覺。這是地主婆的花棉襖,要是母親有一件多好啊!他似乎看見瘦弱的母親穿上花棉襖,臉色紅潤,目光柔和地說,我兒講孝心吶,好暖和。他鼻子發酸——母親永遠也穿不上了。走的那年,他才五歲。
他恨地主肖秀山,恨萬惡的舊社會,十三歲加入兒童團,十六歲參加了紅軍。反圍剿,搜集情報,籌備錢糧,接送往來于中央和鄂豫皖根據地之間的領導干部、交通聯絡人員,他是無所畏懼的“勇敢分子”。這次長征,受軍長徐海東的賞識,他任紅75師225團1連的指導員。在這11月的寒冬,全體官兵穿上了棉襖,盡管長的長,短的短;大的大,小的小;厚的厚,薄的薄;新的新,舊的舊,但鋪了棉疙瘩渾身就有熱氣。要不要穿花棉襖?他猶豫著,連戰士們都說,穿女人的衣服,不是爺們。挑來挑去,就剩下這件。老家有男人不穿女人衣服的慣例,是把男人當“天”。那我把戰士當“天”,咋不是男人?
這樣想著,他毅然把手伸進了花棉襖。可是棉襖太窄了,用勁拉還扣不上,他索性找來一件灰布長衫罩在外面。真暖和啊,他想笑,卻見戰士們對他擠眉弄眼。低頭一看,周身緊巴巴的,衣服七拱八翹,像個小丑。他也眨巴眼,大步向前走。偏偏風和他作對,撩起長衫,露出炫目的花朵。有戰士叫起來,指導員,花姑娘!指導員,小媳婦!指導員,小娘們……他窘得厲害,急得擺手。戰士們見平時沉穩威嚴的指導員害羞了,覺得更好玩,越發鬧。更有膽大的,看軍領導走來,一下撩開他的長衫。哄笑一浪高過一浪,他面紅耳赤,無地自容。能生氣嗎?不能!這些戰士跟著自己出生入死,好不容易開懷一場。笑吧,笑吧,笑起勁了,不冷,也不累。
走著鬧著,山林里現出一戶人家。從破舊的房屋里,走出一個女人。他有些恍惚,那柔和的笑容,多像母親!她穿著爛成片片的衣服,該有多冷啊!他疾步走過去,喊著大嫂。戰士們看他脫下花棉襖,張大嘴,出不了聲。
換上“口袋片兒”,他的腳步邁得更大,高大偉岸的身軀像一座移動的山影。
他就是戰將劉震,老家湖北孝感,乳名劉幼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