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7月10日的午后,《南風窗》記者來到北約村。
這是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桂城街道的一個“村莊”,但早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村莊”了。村里的入口和出口,都有保安把守,儼然就是一個都市的小區。
在北約村里,主要是些3~5層的獨棟房屋。村里每個路口,都有很多雙“天眼”在盯梢。一些穿著廠服、騎著自行車的人,手拎著一把青菜和一點豬肉,行色匆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外來工。租住在這里的,有來自四川、廣西等地的打工者。趁著下班,他們買點肉菜給自己開個小灶。
和這幫忙碌的外來工相比,北約老年活動中心是另一番景象:當地一些上年紀的村民,飯后穿著拖鞋,光著膀子,搖著扇子,陸續來到這里下下象棋、玩玩麻將。有的手里還提著鳥籠,在活動中心門前樹下,一端詳就是半天,并學著籠中跳躍的小鳥“唧喳”叫著。
時光如果退回到30年前,這時,他們都還在地里扶著犁耙,跟在黃牛背后,一路吆喝著。
變化如此迅速。經濟上,南海曾被喻為廣東四小虎之一。其常住人口260萬,2012年地區生產總值近2000億,居民儲蓄存款1700多億。這里,農業漸趨消逝,工商業成了城市經濟的絕對主體。
這是中國在工業化、城鎮化中的一個典型。而從3年前開始,南海開始了新一輪的城鎮化變革。在今天,當新型城鎮化成為高層破解發展難題的一個戰略思路時,南海的探索,提供了一個借鑒性的樣本。
從城市建筑形態以及公共服務的提供上,南海無疑在外表上實現了城鎮化。以至于,即使到南海那些還叫××村的區域走走,也看不到莊稼,聞不到蟲鳴鳥叫。30年,原有村莊的體態,已發生深刻變化,尋不到昔日的任何影子。
變化始于上世紀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地處珠江三角洲腹地的南海,迎來了香港等地企業老板,他們在那片農田上徹起廠房,并發動了機器。陶瓷、內衣、玩具、五金等產業,陸續從這里開始介入了全球產業鏈的競爭。
隨后,來自全國的農民和當地的農民一道,入廠打工。此后的南海,和當下內地呈現的場景十分相似:農田開始被拋荒。農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扣除化肥、農藥以及繳納公糧后,所剩無幾,村民從事農業的積極性大打折扣。
隨著工商企業進駐增多,亟需大量的土地。村委決定將單家獨戶拋荒的土地集中起來出租給企業老板,收取租金。此后,農民耕田逐漸轉為了“耕樓”。
盡管當時一畝地出租大概就四五百元,但不需從事農耕,即可享受到比農耕時更好的收入,村民對此十分樂意。此外,解放了的勞動力又可以到工廠上班或做點小買賣。嘗到“耕樓”甜頭的農民,大規模將土地交村集體統一打理。直到1995年3月,南海農民已基本將各自手中的土地,都集中到了村、組,以參加土地股份合作社改革,年終享受出租土地帶來的紅利。
南海的新型城鎮化,需要以集體土地為重心,并在集體土地上確立起來。可以肯定的是,集體土地如果繼續分散在各小組,將無法很好地集約用地、規模用地。
毗鄰廣州的南海,在30多年高速發展后,土地增值已是幾十倍,甚至更高。以平洲玉器市場為例,鋪位的租金最高能達到每平方米1200元,而當年一畝地租金才幾百元錢。
整個南海,2012年集體經濟組織經營性資產達306億元,村組兩級可支配收入近51億,其中54個村賬戶上可支配收入超千萬。當社會的整體財富積累已是天量時,分蛋糕在很多時候,成了一件相當棘手的事情。
這以后,很多群體開始爭著回流農村。這包括當初,一些出去讀書、當兵、農轉非或出嫁女等群體,他們爭著要把戶口遷回,以分享集體經濟的紅利。但一直守在村莊的村民,擔心分紅因此變少,則堅持堵住入口。持久的博弈,在龐大的利益面前,曠日持久地展開了,這引發大量的上訪,政府部門為此疲于奔命。
南海區可享受分紅的入股村民有76萬人,被排擠在入股村民之外的爭議群體,有數萬人之多。很多人通過上訪、打官司討分紅,但即使通過法院判決并強制執行,結果仍無法落實,甚至出現不服法院判決,居委會帶領村民上訪的情況。
此時,在村居落戶的外來群體看到了原住民享受龐大的集體經濟和福利后,也爭取共享分紅。2010年新修訂的《村民委員會自治法》中規定,凡在當地居住滿一年的外來人口,均可參加當地的選舉。南海方面擔心,相對于80多萬人的本地農村居民,100多萬的外來居民存在著通過村民自治分享集體經濟收益的可能。如此一來,新一輪的利益紛爭和群體沖突,將因產權不清而加劇。
南海集體經濟為何如此龐大?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20多年前,廣東實施了有別于全國其他地方的“留用地政策”:征地時,沒有一次性地全部將集體土地轉為國有土地,而是以15%至30%的留用地,留給村組集體發展。
但這些留用地歸行政村所有,還是歸村民小組所有,或彼此如何分配等問題都沒有明晰。這使行政村的經聯社和村民小組的經濟社間,時常鬧矛盾。復雜利益格局下,無論鎮級政府還是區級政府,都難以插手集體土地。集體土地的資源,一直被壟斷在村、組兩級經濟組織。
幾乎沒人懷疑,新型城鎮化的實現需要以土地作為支撐。在推動新型城鎮化過程中,如果南海區政府沒有足以掌控的土地資源,想要實現建筑形態和產業的高端化,根本不可能。
從過去30年的情況看,今天的南海,整體土地開發強度已超50%,其中,集體建設用地占全部建設用地70%以上,大部分工商業都是建在農村集體土地上。
當下,國家對國有土地用地指標掐得很緊,南海未來的發展,還得依靠農村集體土地。佛山市委常委、南海區委書記鄧偉根不只一次告誡村干部:“不要再打用地指標的主意”,因為“指標沒有!有也不給你們”。鄧偉根希望,村居能利用“三舊改造”的機會,騰挪或盤活現有的土地存量。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鄧偉根給《南風窗》記者舉了一個例子說,一汽大眾在南海的項目需要1萬畝地,這令他非常頭疼。“我幾乎把所有的用地指標都集中在一塊,結果只湊了9000多畝。”
可以想見,未來,繼續依托國有土地來發展的路子,將越走越窄。鄧偉根認為,“集體土地做得好,釋放出來的能量,完全可以讓南海再次喝到頭啖湯。”
南海區城鄉統籌辦公室副主任劉錦枌也對《南風窗》記者坦言,南海的新型城鎮化,需要以集體土地為重心,并在集體土地上確立起來。否則,就是一句空話。
問題是,要介入農村集體土地,絕非易事。南海區桂城街道的平東社區,下有11個村民小組,目前,90%以上的土地已集中到了行政村層面。不過,集中過程來之不易。平東社區黨委書記羅錦華坦言,這是前幾任書記花了10多年才上收的,當時村委主要通過強制手段對小組的土地進行返租。羅錦華說,不過,現在要像當時那樣強制整合,幾乎不可能,因為涉及的利益已太大。
可以肯定的是,集體土地如果繼續分散在各小組,將無法很好地集約用地、規模用地。在產業發展上,各小組各自為政,分散的集體土地注定在招商引資、產業提升方面遇到瓶頸。
這種背景下,南海主政者想在更高層次上布局城市規劃建設或產業發展,就難有作為了。新型城鎮化破局,需要一個切入口。
一些尋找切入口的嘗試在南海開始了。
南海區政府及下屬鎮街,對一些村組的集體土地進行返租,以達到跨村區整合土地資源的目的。在一些租期未到、需要提前解約的廠區,鎮、區財政斥資補貼村里。
比如南海要在夏北打造金融服務區,需要原先一些低效的企業廠房退出,在重新改造、建設的空檔期,原有物業本沒有租金收的,但鎮、區政府還是給社區經濟組織補上這一塊,避免因村民利益受損而影響土地的新利用。
如果鎮、區不這么干,顯然啃不下這些地塊,也就無法完成產業高端化的整合。對有股的村民而言,不管其集體土地或物業是誰在租賃,只要保證租金穩定、分紅不因此受到影響,也便不再追究了。
鎮、區政府這么干,是想通過掌握土地資源,讓城市的規劃、建設和產業的發展布局找到落地的平臺。當然,長遠來看,投出去的這些錢,會隨著高端企業的進駐,規模產業的形成和發展,最終以稅收等形式收回。
但返租的成本也不小,而且涉及違約等賠償。另外,是否和原先企業解約,村組也有自己的主動權。所以,政府要在現有農村集體土地制度沒改變的情況下,盡量去破除阻礙農村發展的管理體制和利益掣肘。
鄧偉根認為,解決多元化利益訴求的辦法,還得靠自治。但傳統的基層治理模式,一個重要特點是政經混合:村黨支部書記兼任村委會主任、經聯社社長。這樣,“一把手”權力過大,又缺乏有效的制約和監督機制,易產生貪腐。
在農村,分紅是最為敏感的環節。政經混合的治理模式,一個直接的后果是,一旦出現村干部卷款潛逃等異動,就會使基層黨組織陷入癱瘓狀態,導致基層經濟組織綁架基層黨組織和自治組織,在這種情況下,要建高水平的城鎮化是不可能的。
2010年,為讓基層真正自治,南海開啟了以“政經分離”為核心的農村體制綜合改革。至此,圍繞著農村集體土地,一系列具有顛覆性的社會改革在南海悄悄進行。

過去政經混合的體制下,集體土地衍生出的龐大集體經濟利益,除用于治安、市政環衛等開支外,其余的主要用于村民分紅,而不是通過投資以獲得持續滾動的發展。夏北社區委員會主任劉澤敏說,除了分紅,村民對修路、建健身公園等公共設施毫無興趣。
這顯然和城鎮化的方向不相符,最終的結果將使南海呈現出“城不城,鄉不鄉”、“半城半鄉”的面貌。這些都和經濟排名全國百強縣前十的南海的身份不符。長遠看,環境沒提升,配套沒完善,最終也影響到集體經濟的發展。
單靠農民的力量,難以完成高質量的城鎮化。南海區政府由此著力培育和幫助村民自治。
政經分離的實踐在南海224個村全面鋪開后,村(居)黨委書記不再兼任村(居)委會主任和經聯社社長,黨委書記主要充當領導、支持或指導監督的角色;村(居)委會主要從事社區服務,培育社工和社會組織;經濟組織從黨組織和自治組織中分離出來,并在黨組織和社員股東的監督下,獨立開展集體經濟事務的管理工作。
南海的76萬入股村民,是非常容易引發矛盾和沖突的群體。對政府而言,政經分離的重要意義在于,將涉及分紅的經濟組織獨立出去的同時,也將矛盾給劃出去,這為下一步的解決提供了可能。劃出后,即使發生利益糾紛,黨組織、自治組織也不至于因被卷入其中,導致基層組織無法正常運轉。
很大程度上,這些設計代表了經濟發達地區對基層治理困境的探索。鄧偉根說,他在做的,就是在構建南海的自治格局,“這是一篇很大的文章,故事才剛剛開始”。
南海1073平方公里的區域內,包括土地在內的集體資產規模上千億,一旦制度關系理順了,它所能激發的城鎮化動力、取得的成就,將一點也不會遜色于過去的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