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3月17日,星期天。龍華金仍在廣州花都區一間充斥噪音的工廠里上班。
工余,他與工友聊天,聊起“中國夢”的話題。在像他這樣的 “新生代農民工”眼里,“中國夢”不僅僅是描畫“愿景”,更是一種國家的承諾:每一個人,無論他爸是不是李剛,都能機會平等地通過努力實現夢想,改變命運。
10幾天來,龍華金的心被觸動過,但很快又陷入困惑。25年的人生,一系列的挫敗已經讓他形成了在心理上保護自己的固定模式:不可能的事情,就壓抑自己去想,以免再受到打擊。他不知道憑努力,能否打破自己父母是農民工,所以自己是農民工,未來的孩子也許還只能是農民工的“階層再生產”鏈條。出身,就像是一個詛咒。
在龍華金的身上,還有身后,中國社會的階層固化,分配資源、權利、機會的不平等已經非常的刺眼,恍若“身份社會”再度來臨。其“叢林化”的特征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中國夢,從給無爹可拼的人以平等的機會開始。
在和《南風窗》記者的聊天中,龍華金有時會陷入沉默,猛吸一口煙,然后雙眼呆視前方。他早已明白,自己 “天生”就比權貴、富人子弟,比城里人,處在了一個不利的起點上。命運,從出娘胎的那一刻,似乎就已注定了。
他25年來的遭遇,也是現在中國方方面面的機會不平等的折射。套用兩句哲學術語,他“歷時性”的命運,反映出了現在社會“共時性”的諸多嚴峻問題。
1988年,龍華金出生在湘黔交界武陵山區的一個山村里。他出生幾年后,“打工潮”興起,父母即到廣東打工。他因此成為那個地方最早的一批“留守兒童”。
90年代初的湘黔交界地帶,農村根本無幼兒園可上。幼兒的教育資源,在城市里基本已經普及,而權力機構用納稅人的錢,更是對自己的子女優先和特殊照顧,資源更多地投入到了機關幼兒園。
20年了,教育資源仍是以權力、金錢為中心來進行不平等的分配:權貴、富人的子女讀最好的幼兒園、最好的中小學,而城市貧民、農民的孩子讀較差的幼兒園、中小學。農民工的子女,則更多的只能讀教育質量很差的民辦學校,有的甚至沒有學上。
“教育獲得”,通向的是“地位獲得”。政府在分配教育資源時的不平等,從一開始就對底層的向上流動構成了阻礙。等龍華金第一次意識到沒有幼兒園可上、只能讀教育質量極差的村小、鎮初中的后果時,他已經高中二年級了。
那所中學,就像是一個“收容所”,收容那些既沒有讀書的天賦,更沒有一個當官、做生意的老爸,但還不至于混成一個“爛仔”的貧民子弟。對于考上大學,他們班90%的人不抱希望,因此靠談戀愛、玩樂來逃避自我。結果很容易想象,他們班,只有兩個人考上大學,而且是很普通的學校。龍華金不在其中。
前幾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注意到了“農村學生的比重下降了”的事實。但它已經是一個結果。當優質的教育資源幾乎被中上階層壟斷,并且,各種“特招”、“保送”也是在為這些階層的子弟量身打造時,通過上大學改變命運的機會,越來越對龍華金等人關閉。
于是,龍華金所能做的,就是繼承父母的階層地位,出去打工,成為一名“二代農民工”。那一刻,他吃到了在教育資源上遭受不平等對待的苦果。
但那只是個開始。
“第一代農民工”的父母在龍華金眼中是失敗的:打工20年,一無所有,讓自己替換上場了。沒有文化的他們,不會捕捉,也沒有資本抓住任何商業潮流的機會。龍華金呢?機會更加渺茫。
文化技能的限制,“白領”類的工作機會從來沒有向他招手。創業?這談何容易。既無資本,又無經驗,加上種種體制障礙,壓縮了個體戶的創業活力。這是一種隱形的對龍華金等人通過“創業”而改變命運的機會的剝奪。當他上大學的同學,雖然突破了“教育封鎖”,但仍無法從“市場”中看出多少機會時,他就更只能靠邊站。
唯一現實的,就是努力在工廠的管理等級、技術等級中向上攀爬。但中國的經濟結構,壟斷國企擠壓民企生存空間,使工廠能不能存在下去都很難說。
是的,沒有機會。和無數工友一樣,龍華金等待的,只是買彩票突然中大獎之類的奇跡發生。
1971年,美國著名的好萊塢導演弗蘭克·卡普拉對曾經給他以巨大心靈創傷的童年時代、20世紀初的美國如此回憶:“我用孩子的目光朝媽媽看去,她的腳長滿血泡,終日地站立著,我知道,她的雙腳永遠不會治愈?!?/p>
那時,他的母親,為了獲得每個星期10美元的收入,在橄欖油廠難聞的霧氣中,每天要站立干10小時的活。
德國學者羅伯特·庫爾茨對此仰天長嘆:“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他母親在流水線旁被剝奪掉人的尊嚴?!?/p>
幸運的是,屌絲弗蘭克·卡普拉沒有重復身處社會底層的父母的命運—經過努力,他最終砸爛了“階層再生產”的鏈條,憑個人的能力,還有一定程度的機會平等,成為“美國夢”的代表。
但對于龍華金來說,弗蘭克·卡普拉是一個遙遠得不可想象的神話。他對《南風窗》記者說,“在中國也有這樣的人,但那只是個別。”
從2006年開始,他打工已經7年,現在一個月累死累活可以掙得3000元左右。同時,他有一個來自于湖北,在另一家工廠打工的女朋友,一個月約2500元的收入。這些錢生活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不要說“融入”城市,成為“職業工人”、“市民”,即使回到老家,龍華金都不敢妄想在房價已超過3000元每平方米的縣城買房“城鎮化”。
“連大學生找工作都困難,都買不起房,更何況我?呵!”他表示,自己現在只是得一天過一天。
當然龍華金也關心“國家大事”。他有一個智能手機,下班的時候,就會用手機上網看看新聞。類似于遼寧東港“美女副市長”、湖南湘潭“27歲副縣長”的事件他都知道,而且,他“不用想都曉得”,這些人有一個當官的爹或親戚—或者“上面有人”。
無一例外地,他都會在這類新聞的跟帖里狠罵幾句。這類語言有一個心理功能,那就是給他療傷。精神分析有一個理論:一個人在心理上受到不公的傷害,他會以發泄回敬。發泄,不過是一個“受過傷”的人自我同情,以及要求對自己進行補償。
這類心理,在龍華金的老鄉,還有工友那兒不同程度地存在。事實上,這是今天的一種社會情緒。感受到社會不公,感覺沒有改變命運機會的人們,總渴望發生點什么,以便讓他們從角落里一躍而出。
“社會”從來不預設它就是一個由少數有權力、金錢庇護的人表演并羞辱大多數人的舞臺。假如不幸如此,那么,一直在看戲的社會底層,難免會通過某些性質各異的“群體性事件”登臺表演。
一個社會分配資源、權利、機會的游戲規則越不公平,越是讓底層付出代價,它或遲或早就越會付出代價。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早就揭示,在弱肉強食的“自然狀態”里,并沒有絕對的強者和贏家。
《南風窗》記者問龍華金,假如讓他重來一次25年的人生,照樣還出生在一個農民工的家庭,他能夠希望什么。他想了想,對記者說:“我想要從一開始就不要和別人拼爹,拼努力、拼能力。”
“如果大家起點差不多,而且拼努力、拼能力能夠影響到成功不成功,我想,我不可能是今天這個樣子,因為當時我會知道我努力肯定還有希望。但如果起點我就輸了,以后越落越遠,那一定會打擊我,我怎么拼得過人家?”
這是實話,很容易讓人想到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的第二個“正義原則”—龍華金正是這個原則里所說的“最少受惠者”。
這條原則有兩個意思:如果存在不平等的話,那么,要有利于“最少受惠者”才是正當的;職務和機會—擴大一下就是“可以影響到一個人的人生前景的資源、權利、機會的分配”—應該機會平等地向所有人開放。
龍華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個社會的不平等—比如公務員的福利讓人艷羨,人人擠破頭要進去分享制度紅利,比如央企高管拿可怕的年薪—最終會有利于作為農民工的自己和仍在做農民工的父母。恰恰相反,這些不平等,建立在一種結構性的,并且得到制度支撐的分配機制之上,剝奪而不是有利于“最少受惠者”們。
按照正義原則,在分配各種資源、權利和機會時,拿身份說事是一個無法想象的事情。但這就是那么多年來,龍華金的父母和他所遭受到的對待。他們無“資格”享有任何城市居民因戶籍而享有的東西。
從父母到自己,龍華金們只有地域上的“流動”,沒有階層上的“社會流動”。他們的數字是2億多人。如果加上城市貧民,加上每年幾百萬涌向社會,但感覺不拼爹什么也拼不過的大學生,那是一個無法統計的數字。
階層的社會流動,是現代社會的靈魂。當社會流動嚴重受阻,機會,跟隨權力、財富的階層占有而固化,這其實是多么可怕。
因此現代社會作出了一個“只要你努力,就有機會取得成功”的抽象承諾。而政府就是這個承諾的“責任人”。大多數人既不是天才也不是白癡,他們的人生前景受制于分配資源、權利、機會的制度環境。
龍華金明白,自己一個月究竟拿到的是3000元,還是5000元,那是個人能力、努力和“市場”進行交換的事情,不是政府該負責的。但確實,他25年來因機會不平等而對自己人生的影響,卻不完全是“市場”的過失。
“中國夢”必須化為政府糾正不平等的資源、權利、機會分配,還有利益分配的行動。這也是龍華金們尚在等待,但不知還能等多久的一項內容。
中國在這方面要做的事情很多。大致有三個方面。
第一就是履行好政府守護公平正義的角色,比如,廢除各種不公平的、侵犯公民權利的政策規定,給所有公民以平等的國民待遇;盡快出臺并認真執行“收入分配改革方案”,做到各行業、高管和員工間收入分配合理;加大對農村、城市的普通學校的教育資源投入力度;維護招考、錄用中公平競爭的各種制度規定;對壟斷國企和民營企業一視同業……
第二,對處于弱勢地位的群體進行政策上的、資源投入上的補償,給因處境而被限制了機會的他們以機會。廣東在2011年、2012年、2013年,面向優秀的農民工招錄基層公務員和事業單位人員,就是非常值得贊賞和復制、推廣的做法。還可以有其它的做法,而且,應上升為國家層面。
第三,應有關于“機會平等”的、可以約束政府的特定法律。改變了美國社會的階層結構,給黑人、華人等提供平等機會的,是《公民權利法》等法律,而不僅僅是“自覺”的政治倫理。把政府在分配資源、權利、機會時的失責,不僅僅界定為“違背政治倫理”,而且是“違法”,更能確定政府的責任,以及推進一個機會平等的社會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