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 眉

每一個出閣的女子都是被連根拔起。從此,她是別人家的“新婦”。在“摸生”的地方生活,面對公婆,丈夫,小姑。收攏起自己從前比豌豆蔓兒還細的小心思,把黑長的頭發盤成一個髻。人情禮尚,迎來送往。堂前教子,堂后相夫。開門七件事,洗手弄羹湯。就像,從花間詞,到白話文……生兒,育女,持家。開枝,散葉,結果。完成從女兒到女人的蛻變。就像,一株小棉花,從“棉花床”上連根搬起,栽在陌生的大田。她獨自,一個人,在野外。面對夏風秋雨,承接節氣更迭,吮吸雨露陽光,從天真純稚,到內斂端方。生長,向上……
閑落時,無人處。女兒們會想念自己的父母雙親,想念祖父祖母給予自己的寵溺,想念兄弟姐妹言笑晏晏……每一個女兒,都是母親掌心的一粒珍珠。每一個辛勞的母親,都會竭盡心血,為女兒“置”一份嫁妝。嫁妝,是親人,它帶著母親的體溫,陪伴女兒生活在別處。
嫁妝中,必須有新鞋。嫁妝中的新鞋,叫“嫁鞋”。女兒出閣,換上嫁鞋,腳就翹起來,不再沾地,由父親或兄弟馱著“上轎”。直到下轎,才走進婆家堂屋。這時,挑剔的婆家長輩和來客,都會注視新娘的腳和她腳上的鞋……
出閣的時候,母親起早帶晚,為我“置”了二十四雙嫁鞋。
“泥”糨子。她在大太陽的天里,把不知哪里找到的如許多破衣裳,一件一件拆,讓我幫忙用一個小錐子,挑線頭。一塊一塊的破布,“布眼”全被“堂灰”和“垢”布滿,浸在盆里,洗到發白。晾在場上,讓清剛的大太陽曬……曬得崩干。用米湯把破布一塊一塊粘在門板上,粘了一層一層又一層。把門板抱到大太陽底下曬,不能一下子曬干,又不能一下子曬不干。一下子曬干了,糨子老了,到時扎起來很粘手,一下子曬不干,糨子要上霉。曬糨子要用好多天,我媽天天把泥著糨子的門板抱進抱出……不懂她為甚事一點也不嫌煩。
“窠”鞋底。把曬干的糨子從門板上一塊一塊取下,拿剪子比著“鞋樣子”大略地剪,疊成鞋底,邊上用潔白的“花旗布”“沿”起來。“鞋樣子”一般是拿報紙或者硬紙片兒比著人的腳板底剪成的,“花旗布”亦就是棉布,潔白潔白,厚嘟嘟的,不知為啥我鄉人們要叫它“花旗布”。我媽媽告訴我,人在“懷生帶命”的時候,因為肚子里住著小孩子,腳會變得大一點。還有就是,隨著人慢慢長老,腳亦會長大。所以,這二十四雙鞋底,我媽媽“窠”了十二雙稍大的,留著懷孕的時候,還有老了以后,穿。她拿著一張舊報紙,讓我赤足坐在床沿,在我腳上比來比去……
“扎”鞋底。鞋底媽媽是從夏天開始扎的,為了怕流手汗,用一條毛巾包著鞋底。她右手的無名指上帶著“針罐兒”,那“針罐兒”像一個戒指,表面都是孔,為的是食指把針頭“扎”進鞋底之后,無名指上的“針罐兒”可以把針屁股頂進鞋底。她抱著鞋底,像抱著一個嬰孩,坐在太陽底下,坐在場院門口,坐在賣鮮貨的市場上(我父親下小海,她有時去賣鮮貨),在那些賣鮮貨的間隙,她會用清水把手洗洗凈,扎鞋底,鞋繩“嘶啦嘶啦”的響,像一首安寧的童謠……從夏天,扎到秋天,從秋天,扎到冬天,從冬天扎到來年春天,從春天,扎到夏天,又從夏天,扎到秋天……二十四雙四十八只鞋底呀,每個鞋底要五千多個針眼,媽媽要扎二十四萬個針眼哪!扎到最后,她右手兩個手指腫到不能碰,她用一把鞋鑷子一鑷一鑷把針從鞋底拉上來……你說,一個五十多的半老女人,得要“尖”多少心,才扎得起來呀。哦,對了,她還說,之所以要扎這么多,是因為她感覺自己的眼神已經不好使了,以后再也看不見扎了,所以,要把我以后穿的鞋子都扎起來。而且,要一點手汗都不流,以后放在家里,不“上冒”(上冒,就是發霉)……鞋底扎了好多花樣,有 “羅紋底”、“回字底”、“荷葉邊”、“水波浪”……為了讓針變得滑一點,她左手拿鞋底,右手持針,每扎一個針眼,就把針伸到自己的頭發窠里“舔”一“舔”……
“框”鞋面。鞋子最后做成什么樣式,全在鞋面。有“行”鞋、搭扣鞋(腳面上有布搭扣)、蘿卜鞋(腳面看起來像個蘿卜),還有花鞋。花鞋要用絲線“嵌”,嵌花不是繡,是把絲線穿在針上,持針,一針一線在鞋面上嵌。鞋面一般是棉布,也有土布。“框”鞋面,是在事先做好的“鞋面”布上“框”出鞋面來。為甚事叫“框”,不叫剪呢?因為,“框鞋面”是個技術活兒,鞋面尺寸大小是否合適,樣式是否秀氣,沒有一個固定的格式,全在人的意會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框”鞋面,有框算的意思。人心中約莫著鞋面該是這樣子,就拿剪子剪。
“沿”鞋面。 鞋面“框”好了,在“上”鞋面之前,要用白“花旗布”裹著沿鞋面四周,縫一圈。“沿”,一個動詞,是緊緊地裹著縫的意思。但是,不叫縫,叫“沿”。有個歇后語,“二姑娘的鞋口——巧言(沿)”。
“上”鞋面。街上有個最有名的老鞋匠,祖傳做皮鞋,壞名叫“楊二疤子”。她把四十八只鞋底,和四十八個鞋面,用毛巾包好,放在一個蛇皮袋里,背到街上去,讓“楊二疤子”給她“上”布鞋面。那是做皮鞋的機器呀!虧她想得出來……她回來得意洋洋地給我看,又似乎臉含失落。她說,本來她“上”鞋面的本事是沒得說的,一十三省數第一!之所以找“楊二疤子”,是為了怕我嫌布鞋老土,不高興穿……
最后,“楦”鞋子。用一種樣子有點像人腳面的木頭楦子,把鞋子撐開,為的是鞋子形象飽滿,好看。這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時刻了。二十四雙鞋子,她用白鞋繩,一雙一雙“鏈”起來,掛在她的床帳子里,楦了好多天。因為楦子不夠,還到人家去借楦子,借了好多家,來我家看鞋的媽媽們絡繹不絕……她整天沉浸在一種奇怪的意境中,走路輕手輕腳,說話輕言巧語,好像家里有蠶要上山……
“泥”、“窠”、“框”、“沿”、“上”,這些現代人的名詞,在母親的手指上,統統都是動詞。手指上的動詞,多么簡潔、溫暖、體己,像詩……
我的意思是她大可不必為我置這么多的嫁鞋的。反正我也不穿的呀,這年代了,誰還穿布鞋,老土了。她不然,老是像表決心似地跟我說:“你的嫁鞋我慢慢置”。我現在不敢想這些,一想,就要掉淚……我知道,我媽媽依然好好地在那里,在鄉下。她老了,嘴巴有點啰嗦,身體有點不好,骨子里還是更加喜歡我弟弟。可是,我還是要掉淚。啊,做一個有媽媽的孩子,多么幸福……我的嫁鞋,是媽媽給我的最珍貴的嫁妝,最深重的念想,我會珍惜一輩子……
二十四雙嫁鞋,我懷孕的時候穿了一雙。幾年前,一個懷了孕的同事把這雙鞋子要了過去。我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千叮囑萬叮嚀,穿好了還要還給我的,可是,她至今都不還,不知為了何種原因,很可能壓根兒就忘掉了。這是我的嫁鞋呀……還有二十三雙,我自己又穿了一雙,每晚穿著去竹林散步,至今仍在穿……余下二十二雙,放在我鄉下婆婆家,一雙,一雙,掛在衣櫥里,婆婆年年夏天幫我抱出來“曝伏”。每“曝伏”一次,就來一次嘖嘖贊嘆:這么多嫁鞋,好嘞,一年到頭不上“冒”,有大有小,一直穿到老。你媽媽的手真巧……
我鄉下“曝伏”,都在大伏天。早起,還是露水湯湯,家里的女人們就把兩條“高凳”搬出放在場上。東一條,西一條。找來兩根毛竹篙子,“擱”在“高凳”上。抱來一條蘆葦簾子,“擱”在篙子上。衣裳一件一件從箱底抱出來,“擱”在簾子上……不僅是“曝伏”,曬棉花、蒸饅頭,甚至踏咸菜,都要擱簾子。我鄉下的日常說話,常有古意。比如,這個“擱”字,就是現在人“擺、放”的意思。但是,我鄉下依然叫“擱”。“擱”……沒事的時候叫一聲,好像回到漢朝。
像“擱”這種心懷古意的詞,我鄉下處處都有,言談之中,不時冒一個出來,好比石頭露出水面:“置”、“捉”、“沿”、“上”、“掇”……
“置”。每一個女兒出嫁的時候,她的父母都要為她“置”嫁妝。最大的嫁妝就是家具了。早在喜日的半年前就開工,開工要擇吉日。主家對請來“置”嫁妝的匠人都很恭維。因為,是為自己的女兒置嫁妝呀!“置”嫁妝的考究可多了,是一定要精工細制的,而“子孫桶”,還要在上面“描金”。陪嫁的棉被,多達十幾條,忌用緞子和格子。因為,有“斷子”和“隔子”之嫌。縫棉被的時候,線要一路用到頭,中間不斷,不打結。要選“雙福雙全”的人來縫被子。寓意著新嫁娘兒女雙全、夫婦雙全……嫁妝中凡是器物,都要放“喜果”進去。花生、桂圓、棗兒、蓮子……寓意著早生貴子。
不僅置嫁妝叫置。做新衣裳也叫置。女人們跟自己男人說起來,就說:“我要置一件衣裳。”“我要置一件小褂。”“我要置一件的確良。”就連平日家買東西,也叫“置家私”。
“捉”。去棉花田里捉蟲子叫“捉”。去小豬行買一只小豬回來,叫去“捉”小豬。被人臨時起意,喊走做一件事,叫被“捉”走。“女將”問自家“男將”:你為甚事才家來?“男將”答:我啊,挨“怪婆娘”“捉”著去抬豬了。女將這就知道了,一個壞名叫“怪婆娘”的男將家要殺豬了,自家男將是被“怪婆娘”臨時喊到他們家幫忙去了。就這,也叫“捉”!
就連拾棉花,也叫“捉”棉花。在秋天,原野天清氣朗,白云一朵一朵在天空開放。田頭潔白的棉花像要同白云比美,從莢里流了出來,一朵,一朵,靜在枝頭,像在母親懷抱里舒著柔軟腰肢的嬰孩。好像棉花自己有生命,它們在等待那些手指,把它們從莢里“捉”出來,多么有動感。“捉”棉花,是我鄉下秋天里農人跟棉花朵玩的一個游戲……多么淘氣。
“擾”。自家田里出的河里撈的樹上長的,一概叫“土喬”。攤燒餅是土喬。文蛤餅,是土喬。柿子樹上結的柿子,是土喬。鄉人們,經常交換自家的“土喬”。今天東家送了一籃柿子來了,明天西家必定會送一網兜的文蛤來,后天家里攤了燒餅,四鄰全都要送到。受了東西的人家,要客氣地說一聲:那我就“擾”了。擾,收下了。不叫收,要叫“擾”。擾……滿含謙卑的一個詞,好像心里有歉意……我鄉人都會為別人多著想。
“上”。挑水倒在水缸里,叫“上”水。家里器物表面積了灰塵,叫“上了堂灰”。鞋底納好了,鞋面沿好了,把鞋底和鞋面縫合起來,叫“上”鞋子。就連夸一個人講理,懂規矩,也叫“上線”。我鄉下把不孝公婆、不疼子媳、蠻橫武叉、不懂人事的行為,叫“不上線”。瞧!做什么事都要有一個線的,它是我們為人處世的底,我們做事必須要依著這個底,向著這個底。一個“上”字,直觀地描繪了人在為人處世的過程中,對于底線和主流價值的追尋,人心向上的力量顯露無疑……很主動。
除了“上線”和“不上線”,我鄉下還有“上譜”和“不上譜”,“上相”和“不上相”的說法。 “上譜”,是指做事有章有法、有章程、有規矩。“上相”,一般是說小孩子乖巧、懂事、聽長輩的話。
“掇”。《水滸傳》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寫魯達要教訓欺負金家父女的鄭屠夫,他先用銀兩發送金家父女回老家,后打算去鄭屠的肉鋪教訓鄭屠。他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金家父女),且向店里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的遠了,方才起身,徑到狀元橋來。“掇條凳子”的“掇”,我鄉下至今都在用的。把凳兒“掇”下子,把桌子“掇”下子……“掇”,就是“移、挪”的意思。但是,“掇”,用得多么直率啊……并且,高古,像甲骨文。
“置”、“捉”、“沿”、“上”、“掇”, ……一個字的動詞,它們心懷古意,像隱士,在我鄉下農人們日常生活里隱居。純潔、簡約、直奔主題,從不拖泥帶水,心思干凈,天真坦率……就像漢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