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纜了車,腳實在地踩上恒山的那個時辰,感官像突然靈敏,一股沁人的芳香進入鼻子,瞬間滲入心脾,一種莫可名狀的親近感把我引入深邃的美的意境。太陽在不遠處的山巒上浮著,仿佛發(fā)出了與山峰森林摩擦的聲音,那是一種細細的鑼鈸聲。這個時節(jié),在江南應(yīng)該是盛夏火熱的時候,我們在塞外恒山的綠樹里穿行,卻享受著江南陽春一樣的涼爽。
這里的現(xiàn)象,是一種美不勝收的感受。恒山的綠,不是那種濃翠欲滴的綠,不同的樹群蔚成深淺不同的綠,沒有江南的豐腴,摻雜著灰,還有些藍,很瘦,呈現(xiàn)出冷靜的自然色彩美。浸在不間斷的芳香中,一面緩緩走著,一面看著恒山的景色。恒山顯眼的樹木,應(yīng)該說是松樹。由于有松林,恒山不再是冷硬物種的產(chǎn)地,或許該把它叫做綠恒山,它像廟宇聳立著,把四季常青的胳膊舉向天宇接引太陽,給恒山帶來了生氣勃勃的活力。我站在虎風門,眸子里映的恒山是松林點綴的、略顯荒涼的綠色世界。許多松樹長在干拉拉的石頭縫里,懸于丹崖,倒掛壁間,樹根外懸盤露,靠著微薄的土和透于石縫中的滲水生活著,在嚴寒酷暑風吹日曬之中長得特別精神,蒼勁挺拔,它們棵棵巨大,生活隨意,很恣意卻孤單。松樹上的山雀啁啾鳴囀,太陽從樹的縫隙照射下來,熱度減成宜人的暖意,使山色有了幾分親切的人情味兒。
走近一棵樹,它忽然搖曳起來,枝葉嘩嘩作響,像是為我的造訪而得意,送來一波又過一波的清涼。它通體豹點豹斑,樹冠枝條卻細如豹須,遠望近看,像一只北岳大帝的看山豹,極其傳神。它的名字叫豹榆,是恒山獨有的樹種。陪同的同行警花小陳介紹它時,口氣驕傲。初看它一點也不起眼,不高大卻很壯實。愈看,它愈顯出一種熟悉的形象:在那些枝葉斑點之間,流暢著一股深重的哀傷,一種清教徒的堅韌,讓人肅然起敬。
偉大的山,高貴的樹,兩者都不凡俗。
恒山是盤古的右臂化成,祖于陰山,橫跨塞外,連著太行跨雁門,南障三晉北瞰云代,綿延五百里。四千年前,舜巡狩四方,來到恒山,看到這里山勢險峻,峰奇壁立,遂封恒山為北岳。恒山氣象大,遠古的氣息、孤獨和神性都不會比它處少。恒山很神,并非為了它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它使人想到的,實在是太多了。我聯(lián)想起一座叫君山的山,在我的家鄉(xiāng)岳陽。君山與恒山相隔太遙遠,因為兩山都與舜帝有關(guān)聯(lián),我把它們有機地扯到一起了。不是么,舜帝巡狩到恒山,恒山上有了長斑的樹;舜帝兩妃娥皇、女英尋夫到君山,君山有了長斑的竹。夫在北,妻在南,遙隔萬水千山,竹上的斑為妻思念的淚所染,那么在北方樹上的斑也定會是為夫的相思所蝕。
恒山的豹榆,君山的斑竹,正是一脈穿越古今,血脈相承的情意。
山道狹窄,旅游的人卻不多,稀零的游人中還夾雜著幾個金發(fā)碧眼的白人。想必這恒山因偏居關(guān)外苦寒之地,所以沒有接踵擁擠的游人,一付落寂的樣子。我卻不寂寞,北方的山也有兒女情長,山路上的芳香,把我團團抱住。這時候的山與樹,還有才貌不凡的姑娘,把一個恒山充盈得滿滿的,滿山的詩性和和靈氣?;蛟S只有我們是有緣人,才得到了恒山饋贈,我有些飄然了,以至于我對覺得它的每一座山峰、一片云彩、每一株植物都擁有這樣的特質(zhì)。或許,這不是一個很多人能體驗得到的事情。
一路在野花中游行,她們自信而大氣地躺在綠的山野中,樸素的生命馨香地彌漫四周。絢麗的小紅花綴著路邊、山野,風和陽光是最解風情之物,溫柔地送著陣陣花香,一股柔軟的情愫掠過心田,讓我的身軀飄逸起來。小紅花,隨著暮鼓晨鐘吟唱古老的歌謠,那色彩因為太陽的摩挲,抹上了淡淡的濃醇,朦朧得像江南的紅玫瑰。這迷人的芳香,在日后的無數(shù)個夜晚,常常進入我夢境的深處,擾醒我滑向浮靡的人世,喚回走失的靈魂,撩起我對鄉(xiāng)土的沉重情思。
小陳姑娘蹲下身子,雙手捧護著小花,醉酒似的閉上大眼睛,深吸一口氣,良久才說,好香啊!那小花朵被姑娘白凈小手的呵護著,精神抖擻、氣節(jié)盎然。我潸然感動,這幼弱的無名小花在傳遞一種氣息,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傳遞給人的,世上物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生命的酷愛。心靈故園,我把這樣一個溫馨稱謂,給予恒山。以后,可能不會再見到這個純美的姑娘,但我肯定會有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夢,夢中有這個北方的姑娘。這個深隱的衷曲應(yīng)該不難看出,這便是大愛如水的渴望,渴望心靈的惡俗化為一腔柔情。
恒山的深處,華北落葉松、云杉、臭椿、螞蚱腿在頭上喁喁細語,緊縮的天空拱起了一條幽深的甬道,小巧精致的山寺道觀在路邊展開,肅穆地引導(dǎo)著我們走向一個神秘的未知。恒山的寺觀甚至比樹梢還矮,沿著山勢迤邐而下,花草植物很茂密,遮蔽著閃爍的全景??磻T了名勝大寺,以為金碧輝煌才算寺廟的人,沒準會懷疑自己誤入了農(nóng)戶。走過去歇歇腳,有悠揚的誦經(jīng)聲,過往的一切,似乎都受到召喚,我產(chǎn)生了一種尋求庇護的渴望。這聲音拂過我的臉面,在地面緩慢地移動,領(lǐng)引著一條狹窄的山徑。我原本以為所有的聲音都是空虛的,但在這里的聲音是實體,它有著非凡的穿透力,如同一位穿過吵鬧的人群的思想者,以其聲音獲得質(zhì)感。過來聽聽,人就安靜了。山體滋養(yǎng)著生靈,花草樹木滋養(yǎng)著精神,在恒山深處走動,人雖然還是一個俗人,我的臉面,我的心地,卻變得干干凈凈了。
離開恒山,回過頭又看見了零星的小紅花,花開正好,那樣的瀲滟旖旎映在山崖上襯出一份柔美,有情的恒山靜靜地向投緣者敞開胸懷。秦始皇說它天下第二,我知道它的情義應(yīng)是天下第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