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6月,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時間,我離開學校到礦山里頂了父親的班。我考大學無望,除了看小說外,數理化成績一塌糊涂。父親也不抱希望了,干脆早點從礦上退下來,讓我頂上,也算是解決了我的工作問題。
我的生活軌跡就沿著父親的路走著。如果沒有意外,工作三四年后找個愿意來礦山的女人結婚,然后過日子。許多礦工的子女都和我一樣。
我的工作內容簡單枯燥,在一個黑黑的小房間里,通過窗口為礦工們發放勞動工具:礦燈、皮靴、鏟、炸藥等等。這工作孤獨,遠離人群,但很多人羨慕,因為相比那些下礦井的工人來說,這種工作安全、輕松。
把工人們的東西發放完后,我就閑下來了。這時我可以用礦燈照著看書,寫字。每天上班前,我都會準備好我要看的書和我用來寫字的硬皮筆記本。我用閱讀和寫字來打發寂寞。我不甘心自己就在礦山里呆一輩子。父親的生活給了我許多陰影,他在工作之余就是和礦工們喝酒。礦山里許多人迷戀賭博喝酒,因為這兩樣東西可以暫時麻醉他們的神經,忘掉礦井下那些沉重的肉體勞作。在我沒有找到更好的出路之前,我必須找到一個能抵抗這個世俗環境的東西,讓自己在精神世界上遠離他們。看書、寫字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寫作是我唯一能通向未來的光明道路。雖然我資質平庸,但它代表了我對生活的全部夢想和渴望。雖然我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我不敢貿然辭職。工作是父親退下換來的,他那么早就退休的意圖就是想讓我留在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我的言行顯得和礦山的氣氛格格不入。還好,我并不孤獨,和我一樣熱愛著寫作,幻想用寫作來改變命運的還有我的高中同學潘江。
潘江也喜歡看小說、寫字,上學時功課和我一樣糟糕得一塌糊涂。我倆都是頂了父親的班在礦井里混口飯吃的礦山子弟。
我倆常常拿著小說一起到山上閱讀,在樹蔭下,在山岡上,在黑漆漆的礦洞邊……精神貧瘠的礦山,看書、寫作是兩個少年全部的夢想。
潘江需要下井,我常常看到他一身黑黑的只露出兩只眼睛和一口白牙笑呵呵地約我去礦井后的山坡上看書。他太渴望通過寫作改變自己,他不止一次告訴我他討厭眼下的生活,討厭每天都必須下礦井,討厭周邊沉沉的黑色,他說他要經過無數的磨難后寫出鴻篇巨制,一定要靠寫作尋找條路沖出去。我并沒有他那樣狂熱,也許是我不用下礦井的緣故,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要比他少得多。大多時候,我看書是用來排遣孤獨。
2003年8月的一個早晨,和往常的日子沒有什么不同,我穿著結滿汗堿的工裝,走進那間幽暗的小房子,把各種工具分發完后,我開始靜靜地看書。
我沒想到這時是礦井下幾十米的潘江和死神遭遇的時刻。
潘江在礦井中干活,礦山這幾年效益太好,不斷開發新的礦井,潘江那天正好負責挖掘一小堆礦石去化驗純度。我并不知道礦井下到底發生了什么,只知道一聲悶響后,新開的礦井沸騰了。所有人都趕到發生礦難的洞口,人們立即組織救援。
我守在洞口一直沒有離開,救援持續了四十多個小時。礦友把潘江從井下挖掘出來時,他的兩條腿和他的身體已經幾乎被炸得一分為二。
我呆住了,大腦一片空白。命運在這一天讓潘江停止了呼吸,剝奪了他做一個作家的夢想。他才21歲。在礦山的那些年里,我見過或聽過無數人的死亡,但這一次卻忽然覺得心如死灰。
2003年,潘江被死亡剝奪了夢想,他短暫的一生永遠無法書寫鴻篇巨制了。
那天清晨,我產生了強烈的恐懼,我甚至沒有勇氣走到潘江的遺體邊。參加完潘江葬禮的三天后,我不顧父親的強烈反對,辭掉了他苦心讓我頂替的這份工作。
我在那兒工作了四年。工作輕松,報酬相對不錯,令人羨慕,但我決心告別它。我不知道某天死亡會不會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我更不知道潘江離開后,誰還能和我一起看書,誰還能給我精神上的慰藉。
一個人的死亡刺激并改變了另一個人的人生。我告別了礦井,也告別了穩定,讓自己成為一個向著夢想前進的追求者。這些年里,我從一個小小的文員做到擁有自己的文化公司,我最慶幸的不是自己物質方面的改變,而是我的精神日益豐盈。直到現在,我仍會在深夜里經常想起潘江。雖然我有夢想,但我缺少放棄那份穩定工作的勇氣。如果沒有潘江的離去,我大概就一直在礦山待下去,結婚,生子,開始父輩們的惡劣循環。
改變一生僅僅是一瞬的事,我們很多時候就是缺乏改變的勇氣,缺乏勇氣的人需要刺激,但是對于我來說,用生命換來的刺激實在太過沉重。也許人生就是這樣,殘酷后面泛著陽光,長時間處于麻木狀態的我們,只有抓住那深沉黑暗后面的陽光,猛然醒悟,才能直面殘酷,并且日益驅散濃稠黑暗,將刺骨嚴冬涅槃到春暖花開。
選自《當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