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婧
鴉片戰爭的炮聲,轟開了近代中國的大門。伴隨著西方鐵騎而來的,不僅是堅船利炮,還有西方先進的思想和制度,其中就包括了具有改變世界意義的以股份制為主的金融制度。國人在驚訝、抵制、反抗之后,被股份制銀行超大的集聚資本能力、嚴格的監管制度、有序的公司治理機制所吸引,于1897年建立的中國通商銀行,開啟了中國金融業現代化的大幕。在金融業現代化的進程中,為規范市場、調整新型的金融關系,金融立法應運而生。從此,金融法與股份制相伴而行,共生發展,互相作用,演繹了一首近代金融創新與法律變革的歷史之歌。
倫敦這一世界金融中心,開創了諸多影響深遠的金融制度。作為現代銀行制度重要內容的股份公司制就發源于17世紀的英國。1694年,在國王威廉三世的支持下,英國商人組建起世界上第一家股份制銀行——英格蘭銀行。以英格蘭銀行為代表的股份制銀行因其股份的開放性、公司治理的民主性及資金積累的迅速性等優勢,促使英國私人資本銀行、合伙銀行紛紛轉制或并入股份制銀行,成為銀行業主要的資本組織形式[1](P2-3)。
除了英格蘭,蘇格蘭等地的銀行也開始了股份制的實踐。在英格蘭銀行建立后一年即1695年,蘇格蘭議會建立了股份有限制的蘇格蘭銀行,并授予該行在蘇格蘭21年的股份銀行業壟斷權。1746年英國亞麻制品公司成立,擁有直接從事銀行業務的特權,且這兩家皆為國家所有的公有銀行[2](P93-94)。此外,蘇格蘭也出現了很多私人及地方股份制銀行,如創建于愛丁堡的私人銀行——考茨銀行。[2](P94)在改變傳統金融機構組織制度的同時,股份制銀行也促進了英國金融業的整合,到18世紀60年代末,六大股份制銀行的全部資產和吸收的存款已占全英銀行資產和存款總額的90% 左右。[1](P3)
除了英國,其他資本主義國家,如法國、美國、德國等也先后運用股份公司制的形式,確立現代銀行制度。“可以說,一部銀行史,實際上是一部股份制銀行史,股份公司制度造就了現代銀行。”[3]
外國股份制銀行是隨著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一起進入中國的。先進的管理制度、有序的治理機構,超強的資本集聚能力,股份制銀行以其不可比擬的優越性,對中國金融界產生了致命的誘惑。同時,西方金融思想在中國的傳播,為股份制銀行的實現提供了理論保障,1897年中國也開始了股份制銀行的實踐。近代銀行股份制的建立需要有法律的支撐,其有效運作與完善也需要法律的規范與引導,銀行業的蓬勃發展也離不開法律的監管與規制。可以說,股份公司制銀行的法律地位,是通過近代銀行立法實現的。
因為在銀行業初建階段,鑒于票號、錢莊等舊金融機構的存在,各種資本參差不齊,立法并未強制性統一規定銀行的資本組織形式為公司制,許多個人獨資制的銀行存在。“凡欲創立銀行者,或獨出資本,或按照公司辦法合資集股,均須預定資本總額,取具殷實商號保結。呈由地方官查驗轉報度支部核準注冊,方可開辦。”[4][5]這表明,清政府在寬泛立法的同時,也意識到要以法律規范銀行業資本,實行監管。
北洋政府時期,隨著實踐的推進,1924年在第五屆聯合會議簽注“銀行通行法草案”,1928年財政部又重新合議頒行,但未及審議,政府便垮臺。這部未實施的《銀行通行法草案》對銀行資本組織制度未作統一規定,但對銀行設立與合并的程序性問題以及最低資本額的規定詳細而具體。
到了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隨著民族資本的發展和新式銀行的增加,幾乎全部銀行都采取了股份公司制的組織形式。1931年頒布的《銀行法》,首次明確規定了公司制為唯一法定的資本組織形式,該法第2條規定:“銀行應為公司組織,非財政部核準,不得設立。”“股份有限公司、兩合公司、股份兩合公司組織之銀行,其資本至少須達五十萬元。”“無限組織之銀行,其資本至少須達二十萬元。”并且“銀行之資本,不得以金錢外之財產抵充”。[6](P572-573)這部銀行法將法定的公司制作為銀行唯一的資本組織形式加以確立和推廣,是符合當時金融業發展趨勢的,“銀行法之性質本為取締法律,其組織以公司為限,固足以促進斯業者也。”[6](P572-573)同時除了股份制,允許兩合公司、股份兩合公司的存在,也合符國情。“金融組織尚未達健全時代,而合伙或無限公司組織之銀號、錢莊,又占金融界之大部分勢力,此法顧全商情,對于經營銀行之主體特定為公司組織”。[7](P854)“為社會全體之利益計,似宜集合多數有資力者組合公司,不更較個人之組織為愈也?……立法者已力求其適合國情矣”。[8]
這些規定體現了銀行立法經過初創時期后,開始走向成熟,也反應了南京國民政府對金融體系監管力度的加強。1947年南京國民政府召開了國務會議第八次會議,通過新的銀行法重申了新設銀行必須為公司制,并對“銀行”的法律概念做了擴大解釋,“本法稱銀行,謂依公司法及本法組織登記,并依本法經營銀行業務之機構”,“對于頒布時,資本已達到最低銀行資本的錢莊,名稱得改為銀行”。[6](P740-744)無論是“商業銀行”、“實業銀行”、“儲蓄銀行”、“信托公司”還是“錢莊”均得采用公司制。新銀行法進一步明確了公司制在近代銀行業的統治地位,并勒令錢莊等傳統金融機構改制為公司制銀行,將其納入政府金融統治體制的同時,客觀上促進了銀行資本形式的統一和金融現代化。
在政府立法的推動及金融發展的促進之下,股份制逐漸成為近代銀行業最重要的企業組織形態。據統計,近代銀行業以1897年通商銀行的建立為開端,至1911年,共建有銀行30家。[9](P2192)其中,20幾家銀行采取的是股份有限公司形式[10](P178)。1912—1928 年 6 月間創立的434家銀行與91家非銀行金融組織中,以公司組織名義注冊的機構為406家,占全部金融企業總數的77%,股份公司形式的機構為355家,占全部金融企業總數的68%[11]。
新興的銀行,無論是政府獨資、民資創辦還是官商合股,基本都采用了股份公司制的資本組織形式,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了以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為核心的內部治理機制。
“(錢莊)與新式銀行最大之差異,僅在其不為股份公司而已”,股份公司制銀行在資本組織制度方面與傳統金融機構相比,其本身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個固有形態,是隨著民族資本工商業的發展而興起的,反過來其發展又對民族資本工商業起促進和推動作用,更主要的是在業務經營、公司治理等方面,與錢莊、票號等有著本質區別,具備傳統金融機構不可能擁有的生命力。

民國時期主要的股份公司制銀行詳情表[12](P38-39)
首先,股份制銀行以招股的方式向不特定人群籌集資金,有利于銀行資本的快速集聚。近代銀行一般在自己的章程中明確銀行的股份數額、每股價格及股票發行等事宜。如金城銀行在《金城商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章程》中標注,本行股份每股100元,入股數目不加限制,股票為記名式,當股票轉讓、滅失、繼承等情況發生時,應辦理相關手續。[13](P74)其次,股東以股票為憑證,參與企業分紅和經營管理。按照銀行章程,一般對持有一定數額股票的股東,可選取董事作為自己的代表,參與銀行的經營決策。如大陸銀行對持有本行10股以上的股東可以選舉董事,委托其代理自己對銀行進行管理。再次,按照現代銀行制度的要求,實行嚴格的會計與財務制度。近代銀行在財務管理方面按照股份制要求,設置會計部、稽核部,對全行的經營、收支進行監察,并定期將自身的財務狀況、經營運行情況向公眾披露。這些做法符合現代銀行業要求的信息披露制度,銀行股東和債權人能夠依據這些信息,對銀行的現狀和未來做出準確判斷,從而做出存款和其他投資決定。最后,在股份公司制框架下,更有益于銀行業務的開展。近代銀行資本額大多數在數十萬元至數百萬元之間,少數大型銀行的資本額更是高達千萬元以上。在具體的資金運用過程中,近代銀行一貫重視物的信用,其發放的貸款以抵押貸款為主,可以較好地規避風險,保證資金的安全;同時也能視提供抵押物的多少來擴大貸放規模,盡量滿足工商企業經營的需要。[14](P4)
總之,經過近代銀行立法而確立的股份公司制銀行,通過制度設計的有利安排,實現了異于傳統機構的資本組織方式、內部治理機制,分立了經營權和所有權,建立了內部監督機制,理順了各方治理關系,促進了近代銀行業的發展與金融制度的轉型。
股份制在近代銀行適用的過程,是近代金融機構現代化的過程,也是通過立法改變金融體制的過程。在這一進程中,通過向社會不特定的人募集股本,實現了股本多元化,銀行資本的迅速積累;通過立法,在中國法制史上,第一次明確了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管理層“三會一層”的法律地位,明晰了責權利的分配,為銀行的內部治理提供了法律依據,豐富了近代民商法內容。
但同時,近代銀行業基本為“適應國家財政需要而產生的”[15](P301),經常被政府以各種理由改制,成為政府的“錢袋子”。在人事任免與業務經營方面,也經常受到政府的干涉,銀行和政府之間一直都是藤與樹的關系:銀行依賴政府生存,政府掌握銀行的生殺大權。這一歷史淵源,對新中國銀行體制產生的消極影響,至今尚未消除。
在民族資本社會主義改造基礎上建立的新中國銀行體系,一直存在著政企不分,銀行所有者與經營者合一的弊病。雖然經過了數年改革,但成效不大,究其根源主要在于沒有涉及深層次的產權改革。產權邊界不清、內部法人治理結構尚未形成,董事會不能有效發揮作用,導致國有商業銀行不能成為獨立的市場主體。因而如何破除國有商業銀行改革的法律瓶頸,如何完善資本市場法律制度,如何正確處理政府與銀行關系,防止政府的越級越權干涉,真正贏得“這場輸不起的改革”,是當前立法不可回避的問題。筆者認為,為解決這些問題,應做到三點。
首先,評估股份制改革的法制環境,處理好法制變革與銀行改制的關系。從推進國有銀行改制的角度來看,一般情形下,對有礙改制推進的法律應先進行變革。為了協調好兩者的關系,有必要先對國有商業銀行改制所需要的法律環境進行詳細的分析和論證。
其次,樹立法制先行的觀念,著力于國有商業銀行改制中具體法律制度的完善。我國的國有商業銀行從建立、管理到改革、上市,都是在政府主導下完成的,其產權結構、治理結構、經營管理不可避免地受政府影響并控制。但作為市場化的主體,國有商業銀行改制應處于法律的掌管之下。“改制的過程是行政干預退出銀行經營的過程,是法制推動銀行的公司治理結構完善的過程”。[16]具體而言,立法應注重法律制度的設計與完善,明確國有商業銀行中國家金融資產出資人的法律地位,具體規范國有股東權利的行使,以有效解決國家所有權的委托代理和國有股權的行使問題;進一步明晰國有銀行公司治理的法律目標,落實保障股東和利益相關者的法律途徑;徹底改變“黨政不分、政企不分,權利上收”的國有銀行內部治理結構,弱化高級管理人員的官員性,提高其專業性、職業性、積極性,并理順黨組織和董事會、管理層的職責分工和法律關系。[17]
最后,構建清產核資、上市發行等法律制度,為國有商業銀行改制創造良好的改制環境。實現改制、上市,不可避免地要經過清產核資程序。我國現有的清產核資的法律法規很多,但若適用于國有商業銀行以改制上市為目的的清產核資工作,并不適合。我國至今還未出臺關于監管國有金融機構資產的基礎法規,更不用說專門針對國有商業銀行清產核資的規范及配套規定了。
因而,要達到國有商業銀行改制的最終目標,實現銀行的主體地位,完善現有的清產核資法律制度,是繞不過的話題。我國應參照《國有企業清產核資辦法》的規定,構建國有金融機構清產核資法律體系,具體而言,其內容應包括以下方面:一是明確國有金融機構清產核算的法律內涵、目的、內容、適用范圍和監督管理部門;二是詳細規定清產核資的適用情形;三是明確清產核資的程序和實施步驟;四是明確規定清產核資監督管理部門,清產核資主體和相關中介機構的各自權責。”[18](P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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