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糖人的雙重人生

20世紀70年代一美國哥們兒，唱布魯斯的，才華橫溢。出專輯的時候制作人期待特別高，覺得能媲美鮑勃·迪倫。連出了兩張專輯，結果市場一點兒動靜沒有。這個結果正像他那兩張專輯的名字：《冷事實》、《來自現實》。這人叫作羅德里格茲。

然后這位音樂家就干了建筑工人，而且干得非常認真，此后娶妻生子，讀了個哲學學位，成了一個去哪兒都步行，個性獨特的建筑工人。與此同時，這兩張專輯漂洋過海被某個美國人帶到南非，羅德里格茲音樂里那種批判勁兒和歌詞正對種族隔離時期正義南非白人的胃口。于是他的音樂成了反抗種族隔離的武器，火了。

其中有首叫《反體制藍調》的歌，幫助人們理解了自己的處境，成為反種族隔離的圣歌。他的音樂已經超越本身，成為文化了。說是任何一個放音樂的場合，必播羅德里格茲。唱片店老板回憶說，20世紀70年代自由主義白人家庭里必備三張專輯：披頭士《阿比路》，西蒙加芬克爾《憂郁河上的金橋》，然后就是《冷事實》。而對這位偶像，大家一無所知，一個他在舞臺上自殺的故事流傳著，偶像已逝，更成傳奇。

《冷事實》出版40年后，羅德里格茲的超級粉絲，一個唱片店老板跟美國朋友聊天說起這專輯，結果美國友人根本沒聽說過。

他起了好奇心，開始從唱片上挖掘偶像的信息。結果不但唱片里沒有歌手介紹，詞曲作者也是語焉不詳，封面照片上的歌手更是戴著墨鏡盤腿而坐，身高容貌全無線索。而歌詞里的地名信息也是一會兒佐治亞州，一會兒阿姆斯特丹，全擰著。這位根據羅德里格茲《小糖人》那首歌起了“老糖”外號的發燒友發出倡議，號召大家尋找偶像的生平信息。

另外一個粉絲，如今是記者的老哥也注意到了，想從唱片公司入手調查未果，最后搞了個網站尋人。然后有一天有人回復了：你找的人是我爹。留了電話。一通電話后，不但偶像信息找到了，而且他還活著。偶像的女兒要求跟發起尋找活動的老糖通話。于是一天晚上，電話打到老糖家里，老糖驚了。

這是一部影片里的情景，當然也不僅僅如此。但至此，到全片第58分鐘的時候，高潮來了。據我統計，很多看過片子的感性人兒都在這一刻落淚了。在底特律早晨的陽光里，羅德里格茲打開窗戶，出現了。他戴著墨鏡坐在屋子里，如專輯上一樣的形象，似乎多年未曾變化。平靜地說，這么多年并沒人聯系過他，他還沒遠離音樂，自己彈彈吉他，聽聽演出，然后到工地上打打零工。

南非哥們兒為自己找到了偶像而激動，偶像自己卻平靜如禪。這傳奇有了個好萊塢式的結果，羅德里格茲被接去南非，連辦幾十場演唱會，場場滿。他帶著女兒，無比淡然，沒有因為自己身為傳奇而激動萬分，好像本該如此。他保持著勞動人民的淳樸，睡在大套房的沙發上—因為擔心服務員整理大床麻煩。他把錢捐給親戚朋友，因為覺得自己不需要。回美國后，還干老本行。

這部影片后來拿了第85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不是因為紀錄片的拍攝觀念有多牛，而是因為這故事就是個傳奇。當這故事被發掘的時候，這部紀錄片的成功已注定。不過，這戲劇化的故事讓專業人士懷疑。

也許因為《尋找小糖人》的拍攝者們看過彼得·杰克遜《被遺忘的銀色》，那是大導演在拍《魔戒》之前的作品。在《被遺忘的銀色》中講的是兩個導演追尋新西蘭電影之父科倫·麥肯錫傳奇人生的故事。

這位執著的導演一生都想拍出《莎樂美》，但遇到了不靠譜的資金，不走運的拍攝，幾乎一切導演的噩夢全落到他頭上。影片用訪談，歷史資料的方式全面回顧了科倫·麥肯錫對新西蘭電影的偉大貢獻。落筆于對歷史的無限唏噓和對大師的無限追憶。

這紀錄片曾騙過很多人，看完后就立刻去搜尋科倫·麥肯錫的電影。然后他們發現，根本就沒有一個叫做科倫·麥肯錫的導演存在。彼得·杰克遜虛構了一個戲劇化的人物展示自己對電影的情懷，電影文本與導演戲劇人生的交相呼應，幾乎讓人立刻聯想到《金剛經》的那句話“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

結果，人們在彼得·杰克遜的偽紀錄片里被感動的速度，將會和得知真相后忘記它的速度保持一致。所以《被遺忘的銀色》沒有偉大起來，它更像一個小品被獵奇地觀看。

而這也許就是《尋找小糖人》的厲害所在，它記錄了一個人真實的人生，這人還活著，這人在聲名鵲起后還做著自己，他沒彈著吉他在頒獎中登上奧斯卡的舞臺，也沒四處訪談上美國的《藝術人生》之類談及往事淚流滿面。

事實上，他對自己被拍成紀錄片還不太滿意，他告訴《紐約時報》的記者：“把我拍成電影這件事讓我充滿懷疑，我屬于聽覺，而不屬于視覺。我是個音樂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彈吉他，我在自己的領域里做得還可以。”看，這是個有學問和修養的藝術家，他不但熟讀過麥克盧漢，還知道自己的有限性。

我們欽佩歷盡艱辛后的成功者，卻看不上那些不在意成功的人。成功是我們社會的存在法則，在大眾視角里，一個人要是不想追求成功，那這人的人生就太消極了。羅德里格茲的故事如果沒有南非的華彩片段，看過的人恐怕都只會給個嘆息：一個不走運的家伙。

《尋找小糖人》這部紀錄片符合了成功商業電影的規律，能被不同層次的觀眾進行不同深度的解讀。這也許也是它從獨立氣質的圣丹斯電影節啟程，最后收獲于代表商業主流文化的奧斯卡的原因。

感慨者看到人生傳奇，感動者看到人生境界。一個人在同一世界以兩個維度的命運生存著。一個是成功的，世俗的，光彩熠熠的；一個是外界看來藍領的，底層的，堪稱失敗的。

人物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是他自己，他活得高興，他滿不在乎外在的表現。他玩音樂，干建筑，養家糊口過日子。這態度近乎禪，風動心不動。他從自得其樂的失敗中來，又在眾人追捧的成功里溜達過，他就這么逛一下，回到自己。

我們被影片感動，被人物打動，也許是因為我們人人背負著成功的壓力，我們放不下，我們感慨完人家的淡然還要努力做得優秀。很多人看片子哭了，也許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片子觸動了他們的無奈。

如果這片子和里面牛×動聽的音樂能讓我們在負重奔跑時獲得片刻的覺悟和安生，這片子將永遠偉大下去。這牛人將激勵我們，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生活，不必在意成功，只在意自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