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我從公共衛生專業畢業工作已經22年,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從事疾病預防控制工作還要經受生與死的考驗。
那年,我的丈夫在市疾控中心擔任辦公室主任兼流病科科長,在市非典防控指揮部、疾控中心兩邊跑,常吃不上飯,我們幾天都見不上一面。當時省里規定疑似病人由市專家組確診,他第一次去某縣會診,走之前給我打了三個電話,前兩個電話只說“我上去了”,我回答“好!”第三個電話說:“我上去了!照顧好孩子!”當時我挺鎮靜的,只感到心臟往下沉,沒多想,也不敢想,現在想想眼淚直流。
2003年之前的幾年,疾病預防控制工作開展得艱難,部分工資需要靠自己創收,鄉鎮醫院發不下工資,有的邊遠鄉鎮衛生院的只剩下一人看門,村醫外出打工,區、鄉、村三級防疫網絡早已名存實亡。3月底4月初接到非典疫情通知時,當時市面上已經購買不到個人防護用品,我們就買了白布請服裝廠制作了20套防護服。就在防護裝備基本沒有的情況下,區第一醫院收治一名從外地返回的不明原因發熱病人,我和同事錢大夫只著了一次性手術服、口罩,就到現場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現在想想都后怕。
4月中旬,非典疫情形勢已十分嚴峻。區政府緊急成立了非典防控指揮部—給出的指示是內緊外松,不能引起群眾恐慌。所有工作人員統一在招待所辦公,吃飯、住宿。
環衛處的灑水車每天在城區街道上噴灑過氧乙酸,灑水車被腐蝕得很嚴重,財政局長找我詢問,這樣消毒有作用嗎?我說沒有用,但指揮長不同意停止環境消毒,怕引起群眾恐慌,就將消毒藥濃度降低了一些。
流調隊(“流調隊”是非典時期的一個新詞匯,全稱是“流行病學調查隊”)、專家組醫務人員天天參加省、市演練,調查密切接觸者、疑似病例和確診病例,被病毒感染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有一次收到通報說從外地返回了一名非典病人密切接觸者,流調隊一名新隊員穿好防護服,坐在車上就全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嘣響,有人取笑說他尿灌了一雨鞋。
2003年5月底,全國非典疫情基本控制,除值班以外,我和丈夫可以回家吃飯、住宿,我們回家后做的第一頓飯是涼面,感覺特別的香。10年過去了,我們非典防控指揮部的同事,都互稱“戰友”,我和老公說到非典,最愛說的是:“非典讓我們知道了什么叫人民戰爭。”
2003年的非典疫情暴露了我國公共衛生工作的諸多問題,最為突出的就是傳染病疫情報告,網絡報告只開通到縣區級以上疾控中心。2004年1月開通了縣級以上醫療單位傳染病網絡直報, 2005年開通鄉鎮以上醫療單位傳染病網絡直報。2012年,省里又為村衛生室配備了電腦,現在國家疾病信息報告系統縱向可到村衛生室。
非典病毒是一種特殊的變異病毒,而人類實際上時刻都在與各種病毒共處。抗戰非典屬于戰備狀態,2003年之后,我國公共衛生體系得到逐步完善,各種工作也逐漸展開。2004年,我所在的漢濱區被確定為全國第二批艾滋病防治示范區,我開始做跟“艾滋病防治”有關的工作。那時,我們對于艾滋病也很陌生,一切從頭開始。
開始進入吸毒人群非常難。他們排斥我們,提防我們,擔心我們是公安便衣。第一次在戒毒所做調查監測,大家都戴著口罩,緊張得大汗淋漓。戒毒人員悄悄問我們:“怕什么?”我們說:“怕報復!”他們說:“你們真傻,我們咋會報復你們,我們清楚,你們是為我們,要報復也不會報復你們。”
2004年7月,為找一個艾滋病感染者,我和兩位同事,頂著37℃的氣溫,翻山近四個小時,下山時我還摔破了胳膊。找到感染者,他還不承認自己感染了艾滋病,勸了半天都不行。最后,我對他說:“我們仨人都可以做你的長輩,這么熱的天,我們走了這么長時間的路,為了誰?”他默默地點點頭。調查快結束時,臥室走出一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把我們都嚇了一跳。后來經過反復地給這位艾滋感染者做工作,他終于將女朋友帶到省疾控中心做了檢測,結果是陰性。
2005年1月,我們做既往有償供血(賣血)人員艾滋病普查,查出1人陽性。頗費周折地找到了病人之后,我張不開口告訴他實情。他向我們講述了他10年前賣血的經歷。
那是1996年,山西省臨汾一個叫“生物再生公司”大量買血漿,他們被“招工”,住集體宿舍,每10個人一班,按時上下班,上班時10個人坐一排,每三天抽兩次,每次抽400CC血漿。他一共待了三個多月。有人抽不出血來,老板就叫人把賣血的人頭朝下,反復地磕。
我們一行去了四人,靜靜的,連出氣的聲音都聽得到,我就覺得我的背涼颼颼的。我平時很會勸人的,這時候我實在是張不開口,但是我還得說,因為他有妻子、孩子。后來,我把真實情況告訴了他,他沒有哭,很平靜,沒有表情,很茫然,他妻子也一樣。
他有三個孩子,幸運的是他們都超過10歲了,是在他染病之前出生。我們給他妻子抽了血,后來經檢測也是陽性。2005年10月,他開始發病,體重下降,腹瀉,我們給他測了CD4,給他申請了免費藥,他11月1日開始服藥,副作用非常大。他們經常給我打電話,我們可能是他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我反復告訴他們,如果藥物副作用太大,就把他送到城里醫院來。但因為沒有錢,又沒有公共交通到他的家,有一天他突然發高燒,12月9日去世了。
他們夫妻兩人非常怕麻煩別人。有時我們給他們倒水,他們也不喝。在他被查出來艾滋感染以后,我讓他寫份救助申請,他不愿意。病發作以后,他才寫了一份申請,我們跑了很多次,找副區長、找民政局去批示,后來副區長落實了兩個孩子的學費,民政局也終于給了1500元補助金。我們疾控中心買了米、面、油,和領導們一起給他妻子送去。
2006年,這位妻子開始服用國家抗艾滋病免費藥品,到今天已經6年多。三個孩子都已初中畢業出去打工,她也在城里打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十年了,艾滋病感染者、病人不斷地被發現、被治療、被救助,這個人群不再躲我們,他們需要我們,但多數人仍不接受他們,歧視他們。還好,我所見到的十多對夫妻,沒有一人離婚,仍然堅持著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堅持治療,堅持工作,堅持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