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知道非典這個事很早,大概2003年2月,我在深圳有個哥們兒,他剛剛送葬了他的一個朋友,那個朋友就是突然得了這種奇怪的肺炎,很快就死掉了。那應該是廣東剛開始流行的時候,深圳這哥們兒給我打電話,說有這么一種很厲害的病,你在北京也要特別注意,最好趕緊去買點板藍根。當時官方都還沒說這件事。只是在廣東一帶人們私下里有各種傳聞,我也沒當回事。不知道深圳那個死去的朋友有沒有把病毒傳染給其他人,當時包括很多醫生在內,都沒有意識到這種病的傳染性非常強。
后來我正好有個事情回意大利,跟一個朋友去參加米蘭家居設計博覽會,離開北京大概十幾天。正是在這段時間,來自官方的確切消息公布了。我在意大利看到電視里說,中國爆發了瘟疫,特別恐怖。我不知道意大利的電視臺從哪里搞來的視頻,那些圖像看起來像“文革”時代,黑暗、破舊的醫院,畫面模糊,很像恐怖片。我是個攝影師,喜歡看這種類似偷拍的畫面,越是不正常的環境越讓我感興趣。
意大利的媒體報道把中國說得非常恐怖,搞得很多人都不敢去中國,尤其不敢去北京。但是我的家人都在北京,我還得回來。其實現在仔細看當時的數據,真正得非典的人數并不是特別多,比一般的流感要少得多。我從羅馬乘坐飛往北京的航班,在機場看到一群中國人,他們不知道哪里聽來的消息,說剛剛在羅馬機場降落的那架飛機上有一個“非典”病人,這個病人下飛機就被隔離了,而我們即將乘坐這架飛機返回北京。軍人們吵吵嚷嚷,要求航空公司給個交代。航空公司沒法交代,軍人們又要找中國駐意大利使館,要求使館出面交涉。這個事情導致機場陷入混亂,很多人拒絕上飛機,航班因此延誤了幾個小時,我本來是夜里十二點鐘的飛機,最后凌晨四點多鐘才起飛。我上了飛機才發現,機上只有我一個外國人,其他乘客全是中國人。一路上我得到周圍所有人的夸獎,他們都說我勇敢,甚至還給我鼓掌了。
我回到北京以后感覺特別舒服。我是1981年來到中國的,記憶當中除了80年代,北京都沒有這么舒服過。馬路上干干凈凈,沒人吐痰,路面天天沖洗,人特別少,特別空。我一下子就很想到處去看朋友們,有些朋友住得比較遠,平時來往比較少,那段時間去哪兒都很方便,我就到處跑,開自己的車,不用公共交通所以也很安全。我記得三環路上還有人坐在路中間的綠島上看書,大概是三元橋附近。因為車很少,那地方又比較高,通風狀況良好,有些人在那里坐著或躺著看書。還有一些印象深刻的場景,比如三聯書店旁邊有個醫院,有一天我從那里路過,看到很多穿得像宇航員的護士,她們在街上擺了一些桌子,好像在做關于“非典”的宣傳活動。那種特制的白色防護服里三層外三層,我想如果病人突然見到這樣的護士,可能要嚇死,以為自己到了天堂。
有一次我跟朋友去郊區,想買些木材。到了通縣的一個村,村口有人把守,好說歹說都不讓進。北京很多村子都這樣采取了限制交通的措施,他們怕城里來的人帶有病毒。后來他們給我們的車噴了一遍消毒藥水,折騰了半天才放我們進村。
自始至終,我都沒覺得恐慌,難得北京變成了那么衛生的城市,估計連得個感冒的可能性都大大降低了。關于“非典”的輿論,我覺得很大一部分是炒作起來的,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對這件事都有點過分渲染。你知道中國人對待自己身體的態度,平時特別不講究,有點什么事的時候又特別害怕。我覺得大家都害怕的事情其實就不可怕了,你真正應該怕的是別人都不怕的事。我2月份在北京,那時候已經有死亡病例了,也沒多少人注意防護,沒有天天消毒的習慣,街上還是有那么多人坐公交、看電影。那時候其實是最危險的時候。等我從意大利回來,疫情已經公開了,北京反倒變成了一個最不容易得病的地方,所有東西都消毒了。
信息公開的問題,在“非典”之前和之后都沒有太大改觀,政府還是習慣有什么事先不說,等實在藏不住了再說。“非典”之后我看北京又恢復了原樣,街上又有人隨地吐痰了。即使是經歷了這樣的大事件,也沒有改變北京居民的習慣,可見人們講衛生都是暫時性的。“非典”時期要是有人公然在街上吐痰,旁邊的人看見可能會揍他。現在大家又不注意講衛生了,我覺得肯定有很多隱患。中國到現在還是一個肝炎大國,食品衛生方面的狀況也很糟糕。這一方面有體制的原因,另一方面也跟公眾普遍缺乏科學知識有關。
我覺得公共衛生意識可能還跟中國的快速城鎮化有關。在農村習慣隨地吐痰的人,到城市里還是會吐,可能這種習慣要改過來會需要漫長的時間。我在意大利也經歷過這樣的社會轉變,小時候意大利街上到處都有牌子寫著“禁止隨地吐痰”。后來人們慢慢就改了,也不用罰款,就是宣傳教育,讓人們都覺得隨地吐痰這件事不體面。
我記得很多人在“非典”那年買了私家車,還有家庭影院器材也出現了搶購局面。中國人越來越意識到了獨立和私密生活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