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一個恐懼的經(jīng)驗:2003年4月22日,李慎之先生去世,難免有人起疑是否因為非典,很快被告知是因為肺炎。在那個氣氛下,你所親近的人去世,那種氛圍是恐慌的,飄忽而不穩(wěn)定。
大家說這期間將不聚會悼念了,寫文章紀念先生。我坐在家中的小客廳里寫紀念他的文章—我想不起來為什么我不待在書房里?是因為害怕嗎?
那時候是下午,突然有查煤氣的人來敲門,嚇了我一跳,當時覺得很害怕,這種害怕的感覺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覺得生活完全敞開、易受攻擊、不受保護,就好象在水上漂的感覺,精神非常脆弱。
我女兒生日是在4月26號,我到新街口去給她買生日禮物,以往新街口在傍晚時分是十分熱鬧的,那時候卻居然沒有什么人,讓我很傷感,大家好好的正常生活,突然間沒了。還有一次,我和秦暉、徐友漁等幾個朋友到景山公園去聚會,去看看郁金香,來的朋友也很少,公園里也很少人,看到郁金花有紫色的,還有黑色的,特別鬼魅、特別不詳?shù)囊环N感覺。而且,離我家不遠的一棟樓里,好像因為非典死了一個人,但他們不愿意說,怕引起大家的恐慌。
非典期間,我有一種很抽象的感覺:整個城市都受了傷害,每一個人都被無情地擊倒,大家都軟弱、沒有力量,那是一種很傷心的感覺。
剛開始大家都大意了,我記得非典剛開始的時候,有一位南京大學的著名教授寫了一篇文章,他說自己做過衛(wèi)生防疫的工作,聽到有人說打一個噴嚏就會傳染病毒,他說這種說法太可笑了。他那么自信、輕松地把那些人嘲笑一番,但他的這篇文章出來之后沒多久,蔣彥永的信就出來了。我后來就覺得,人不能隨便嘲笑別人,因為人總有自己的盲區(qū)。
非典疫情公開之后,中國人的衛(wèi)生習慣變得很好,但這些年又恢復了壞習慣,為什么這么容易遺忘?我不久前去日本,感受到日本人對自己很好,人都很自我呵護,干干凈凈的,不隨地吐痰也不在地鐵里大聲打電話。人要真正呵護自己,不覺得自己的生命無足輕重,自己的生命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有這種意識之后他/她對公共環(huán)境、對他人也會好一點。如果他感覺自己是被忽視被拋棄的,他也會以這樣的方式忽視他人,拋棄這個世界。我覺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是一個蠻核心的概念。
非典期間,屬于戰(zhàn)備狀態(tài),當時的生活習慣無法成為常態(tài)。為什么中國人沒有那種長遠的對生命的呵護意識,原因是什么?很難說,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了,但一定要說一個原因的話,就是人們沒有對自己的責任感,在自己的國家就好象在陌生的土地上一樣,沒有家園感,時時覺得自己是過客,沒有對自己或者這個環(huán)境有厚實的認同,即便是有錢人也不認同。
我們看到,這個環(huán)境把我們變得虛無、粗糙,使用種種權(quán)宜之計,但我覺得這可能只是一種感覺,不一定如此。我們說到公共領(lǐng)域,公共領(lǐng)域不是集體表態(tài),是每一個人作為真實完整、有個性的人來到公共領(lǐng)域,所以我說如果有一件事就是對你個人有意義,你做不做?為什么一定要變成平均數(shù)?我做的事情一定要引起影響,導致別人高度評價我?我覺得最好是每人擁有一個事情,這個事情是別人不做的,只是對你有意義。
非典讓我多出來一整塊閑暇的時間,原本就答應別人寫一本個人成長的書,正好來完成。我當時寫作的狀態(tài)特頹廢,在沙發(fā)上抱著電腦寫,因為我寫理論性的東西,文字會比較緊。這次是寫放松的東西,特意把自己埋在沙發(fā)椅子里。
這種回憶童年經(jīng)驗的寫作很有意思,童年好比是在黑暗中摸索,這種回憶寫作就像在海里游泳,你并不知道會往哪里去,材料零零碎碎的,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把我早期的黑暗、無意識、昏昏噩噩的狀態(tài)又找回來一次,那時的生活是沒什么意義的,我就覺得人生就是從沒有什么意義開始。
寫作時我看到過往照片時,我突然想如果自己走上另外一條路是什么樣子?我從年輕的時候就覺得人是由很多偶然性組成,偶然性是一些點,它們之間有很多空白的東西—我們不可能理解生命的全部。我是比較安心于偶然性的部分,如果說人一定要如何如何,那一定很難受吧?
人真的是有時候太想要有什么意義,然后把自己走過的道路都忘掉了。你現(xiàn)在想做什么,要往回看你曾經(jīng)做過什么?你的力量在哪里?你積累的訓練在什么地方。你要往回找自己,才有一個前進去的動力,也會讓人變得不那么急功近利。
那一年,我為《南方周末》寫了一篇文章《“非典”:危機還是契機?》,我說:一場突如其來的嚴重災難,正在把全社會推到同一個起點上。在肆虐的病害面前,每個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易受攻擊的;它給個人帶來的巨大壓力,遠遠不只是停留在私人生活的隱蔽處,而是同時轉(zhuǎn)化為一種社會的和公共的壓力,轉(zhuǎn)化為對于政府、醫(yī)療機構(gòu)和衛(wèi)生信息系統(tǒng)的高度壓力和挑戰(zhàn),把全社會帶進一個同患難、共甘苦的處境—這次天降的災難,很有可能成為走向社會團結(jié)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經(jīng)濟上的損失,將會由政治和社會方面的“進項”來彌補。
但我很擔心“團結(jié)”變成過去的一個詞,因為我們沒有團結(jié)感,“團結(jié)”的含義在以前已經(jīng)被濫用、被抽空、被預先支付了。實際上,我是在2001年左右才開始理解“社會”的概念,我們在上個世紀80年代經(jīng)歷了一個不正常的“個人主義”時代,大家并沒有“社會”這個概念,不知道既可以做獨立的個人,也可以互相團結(jié)在一起。
很多作家還停留在八十年代的“個人主義”,比如最典型的是,莫言不知道怎么在公共平臺發(fā)言,對公眾沒有感覺,不知自己作為社會公眾的成員該怎么做事情,他是把自己還當作一個八十年代的作家,覺得有些話我不能說,我個人認為這是帶著新的“奴隸的烙印”。集權(quán)主義是把人的關(guān)系切斷,分而治之在個人的黑暗里,八十年代的個人主義以為自己是反對舊意識形態(tài),卻掉入舊意識形態(tài)的副產(chǎn)品中,落入新的囚籠。人應該是可以沖破個人囚籠,建立人與人之間的自主聯(lián)系的。現(xiàn)代社會正是建立在這樣一種自由人之間的平等交往的基礎(ch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