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玉田
作者系第九屆北京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主任
觀察力強,才能把生活中一切可笑的事,相互矛盾的事看出來,因為想象力強,才能在抓住事物本質的基礎上,加以夸張,使人發笑、驚異、反省,受到教育。
一個時期以來,某些電視劇創作,娛樂化傾向越來越嚴重。娛樂,本來也是文藝的功能之一,無可厚非,問題是,一些作品把人物塑造置諸腦后,一味以逗樂為主旨,劇中人物擠眉弄眼、油腔滑舌,其形體動作夸張到讓人以為他(她)是個神經病患者。這樣的逗樂,不要說寓教于樂了,常常使你笑不出來,樂不起來,反倒頓生厭惡。
出現這種狀況的原因很復雜。單就創作思想來說,是不是一些編導人員把油腔滑調當做幽默了呢?若是,單以北京生活為素材的作品的創作來說,重溫老舍先生有關幽默的論述,或有重要參考價值。
作為數百年封建王朝的首都,北京受傳統文化和禮教的影響,要比別處更為深廣,并且這種影響滲透到各個領域,涉及每個階層。另一方面,作為首都,北京生活變化之大之快之深,也是任何邊遠地區無法相比的。自從帝國主義的炮艦撞開中國的大門之后,北京的變化就異常急速而且廣泛了。工廠冒煙了,洋行開張了,洋貨占領了大半個市場。伴隨西方物質產品的進入,西方的精神產品也洪水般奔騰而來,整個西方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思維方式、文學藝術、理論著作猛烈地沖擊著北京的人們。原本至高無上的皇上及皇親國戚、各路軍閥,后來也不得不看著洋人的臉色行事。如此一來,一方面封建的傳統影響深而且廣,形成十分牢固的勢態;另一方面生活在急速變化,這就在事實上、理論上、心理上造成極大的反差,把人們推向進退兩難的境地。這使我想到英國啟蒙主義時期小說家菲爾丁的一段話:“真正可笑的事物的唯一的源泉(在我看來)是造作。……造作的產生有兩個原因:虛榮和虛偽。虛榮促使我們裝扮成不是我們本來的面目以贏得別人的贊許,虛偽卻鼓勵我們把我們的罪惡用美德的外衣掩蓋起來,企圖避免別人的責備。”想想北京人在巨大反差面前的心態和表現吧!即以民國初年的情況說,當時的人們不向新生活靠近,有如孔乙己一般的心態,身著長衫,滿口之乎者也,拖著長辮,行三拜九叩大禮,顯得可笑,因為時代畢竟變樣了;倘若西服革履,卻在禮帽下邊暗盤著一條長辮,就更加可笑。歷史給予了北京人深重的傳統包袱,又不時地給予他們最先進的文明,這種矛盾的狀況,無情地嘲弄他們,使他們有意無意地“造作”,形成了取之不盡的幽默材料。
幽默也是有文化的表現。幽默,不光得有幽默的材料,還須有幽默感、會幽默的人群。這樣的人群得具有這樣一些品格:第一,對生活須有一種樂觀、自信的態度和較強的應變能力,在玩世不恭中自得其樂,在看破紅塵中超然物外。第二,得有廣博的知識和豐富的經驗。不光了解北京,還得了解中國的其他地方,甚至對國外的生活也有相當的閱歷。這樣便以廣博的知識和豐富的經驗作基礎,在對比中敏銳地、準確地看出事物矛盾可笑之處。第三,有幽默的手段和才能,能將可笑的事物藝術地表現出來,而這種表現既不庸俗,也不過分冷峻。第四,有較高的趣旨,通過幽默的表現,不光讓人哈哈一笑,笑完之后,尚能叫人悟出點深刻的道理,或反省,或奮進。所有這些,沒有較高的思想文化素養,是做不到的。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人們的思想文化修養普遍較高,生活中不乏幽默的事兒和會幽默的人們。記得批林批孔的時候,我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一男一女,因為擁擠,為踩腳這一小事吵得不可開交,有一位男青年學著湖南口音高聲喊道:“莫吵了,莫吵了,和為貴,忍為高!”頓時,滿車乘客轟然大笑,一場風波平息下去。我當時覺得十分好笑,感到這位青年膽子不小,居然敢在批林批孔的火頭上,用孔孟的話來開那種玩笑。現在想來,他一定是看出了批林批孔悖理與可笑之處,用那種詼諧幽默的語言和腔調表達了他的不滿,卻露不出任何不滿的痕跡。這是多么機智、風趣而又深刻!這難道不是一種有文化的表現嗎?只要你留心,許多場合,都有顯示北京人幽默的地方。
以上,我們說了幽默的東西本來是蘊藏于生活之中的,所以老舍說:“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學里硬擠出來的。”又說:“所謂幽默感就是看出事物的可笑之處,而用可笑的話來解釋它,或用幽默的辦法解決問題。”可見,與其把幽默看作一種運用語言的技巧,還不如把它首先看作文藝家一種觀察和分析問題的能力和方法。這就要求他們須有較高的理論水平和較強的觀察力與想象力。因為觀察力強,才能把生活中一切可笑的事,相互矛盾的事看出來,因為想象力強,才能在抓住事物本質的基礎上,加以夸張,使人發笑、驚異、反省,受到教育。
幽默和油腔滑調是不易區分卻又不能不加區分的。
老舍曾作過一番檢討:“我很會運用北京的方言,發為文章。可是,長處與短處往往是一母所生。我時常因為貪功,力求俏皮,而忘了控制,以至必不可免的落入貧嘴惡舌,油腔滑調。”但老舍畢竟是位十分認真,不斷追求的人民藝術家。他不但在藝術實踐中留著幽默,盡力剔除油腔滑調,而且對二者的區別作了一些很好的說明。他說:“抓住幽默的一點原理與技巧而充分的去發展,不管別的,只管逗笑”,如“仗著身體的摔打亂鬧”,這是“最下級的幽默”,勢必滑入油腔滑調而令人討厭。相反,幽默固然也引人發笑,但它“通于深奧”;“有弦外之音”,有深刻的“思想性與藝術性”,對于塑造人物的性格,揭示人物的心態,起著重要作用。《茶館》里的唐鐵嘴說:“已斷了大煙,改抽白面了……大英帝國的香煙,日本的白面,兩大強國伺候我一個人,福氣不小吧?”——這自然是夠幽默的,但它卻不光逗笑,而是用幾句逗笑的話,活脫脫地勾勒出一個無恥之徒的嘴臉,還會讓人聯想到,帝國主義是多么狠毒,既拿走中國人的錢,還要中國人的命,因而具有了形象之外更深的趣旨。所以馬克思認為幽默的實質是嚴肅,我們應力求做到熔幽默與嚴肅于一爐。令人痛心的是,被人稱作幽默藝術的部分相聲和某些電視劇的作者和表演者似乎根本就忘記了人物形象的塑造,語言的生動有趣,唯把逗樂作為宗旨。這種情況,確實是離幽默日遠,而與惡俗相近。因此應該向老舍、侯寶林這些嚴肅的藝術家學習,不要滿足于觀眾的掌聲和笑聲,而應寓教于樂,使人在笑聲中尚能領悟點什么,讓幽默在藝術發展中發射出更大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