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柳 哲
最近翻閱曹聚仁自傳《我與我的世界》,一位人格偉岸、學問淵博、著作等身、畢生愛國的書生形象,躍于我的腦際。曹聚仁在批評劉大杰時曾寫過《標點三不朽》,我就借題來說說曹聚仁的“三不朽”,算是對他的深切緬懷,也權且作為讀他的自傳后的一點感想!
曹聚仁,一生撲朔迷離,富于傳奇,是一位杰出的文化大師與愛國人士。1900年6月26日,他出生在浙江省浦江縣通化鄉蔣畈村(今屬蘭溪市梅江鎮),1972年7月23日,在澳門含恨病逝。曹聚仁的“三不朽”:書生報國抗外侮、心系兩岸吁統一、思想獨立自由魂,這“三不朽”,鑄就了他不朽而輝煌的人生。
曹聚仁有詩云:“海水悠悠難化酒,書生有筆曰如刀;戰地碧血成虹影,生命由來付笑嘲”。
曹聚仁1915年至1921年在省立第一師范求學,其間曾任學生自治會主席。1919年5月4日,“五四”運動在北京爆發,愛國火焰很快燒遍全國。20歲不到的曹聚仁當時就在杭州領導“一師”同學積極參與到愛國運動中。
1925年他在上海標點出版了日本幸德秋水著的揭露帝國主義罪惡本質的政論著作《帝國主義》。19 31 年8月2 2日,曹聚仁創辦《濤聲》周刊。之后,“九一八”事變爆發,他開始旗幟鮮明地宣傳抗日。到了1937年7月7日抗戰爆發,接著“八·一三”淞滬抗戰,曹聚仁脫下長衫,走下講壇,走出書齋,以名教授、名作家、名學者的身份,投入抗戰第一線。他于1935年上海各界組織抗日救國會時被推選為11名常務委員之一,在會上他慷慨陳詞:“這回抗日,乃是我們這一輩人的事,要死,我們就去死好了!”
曹聚仁換上了軍裝,選擇了戰地記者這一危險的職業,勇敢地奔向抗戰的第一線。他帶筆從戎,住進了與蘇州河一河之隔的88師孫元良司令部,隨軍進退,冒著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源源不斷地為《大晚報》、《立報》等報刊撰寫戰地通訊。10月,他進入謝晉元524團駐守的“四行倉庫”,目睹了800壯士英勇堅守的全過程,作了及時報道,給沮喪的中國人民以興奮與安慰。后來,他將這些親身經歷的一切寫入了他編的《中國抗戰畫史》中,留下了極其珍貴的資料。
上海、南京相繼失守后,曹聚仁受聘任戰地特派員。隨戰線變動,也逐日往西往北退去,趕上了臺兒莊戰役和徐州會戰。1938年4月7日,轟動海內外的臺兒莊大捷,消息首發者就是曹聚仁。消息見報后,舉國若狂。接著,曹聚仁的《臺兒莊巡視記》長篇報道,于9日又在全國各報刊出。
曹聚仁用他的筆直接參與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正義戰爭,直到這場戰爭最后以中國人宣告勝利、日本侵略者失敗而結束。曹聚仁作為這場戰爭的親歷者,于1947年編著出版了《中國抗戰畫史》,留下了大量的日本侵華的罪證和中國抗日英雄事跡,差不多是第一部內容完備、見解獨到的中國抗戰史著。
1950年7月,曹聚仁只身去了香港。行前,他曾寫信給夏衍、邵力子等人,邵力子答復:在境外也一樣可以為國家出力。他這一去結果就是羈留港澳22年,為祖國和平統一大業奔走呼號,直至1972年在澳門走完了最后的人生。
曹聚仁是最早在海外華文報刊上為新中國系統地作愛國主義宣傳的記者。
1956年至1959年,一般人都認為曹聚仁先后六次(據有關人士透露,實不止六次)被邀回內地采訪,毛主席曾兩次接見他,周總理、陳毅副總理也多次接見。根據毛主席的意見,先讓周總理、陳毅副總理及張治中將軍等與曹聚仁會談。1956年7月16日,周恩來邀請他在頤和園夜宴。這次宴會經過,曹聚仁以《頤和園一夕談——周恩來會見記》為題寫成文章,發表在1956年8月14日的《南洋商報》第三版上,接著印度尼西亞華僑主辦的《生活周刊》也發表了更加詳細的報道《周總理約曹聚仁在頤和園一夕談》,正式向海外傳遞了國共可以第三次合作的信息,曹的報道中第一次提出“國共第三次合作”的口號,在海內外引起強烈震動,并且有深遠的歷史意義。
1956年10月3日下午,毛澤東約曹聚仁作了長談。毛澤東對曹聚仁在海外的言論很重視。當曹聚仁說他自己是自由主義者時,毛澤東叫他不妨再自由些。毛澤東還向他詢問了許多關于蔣經國在贛南的舊事。1959年8月23日金門炮戰前幾天,毛主席再一次接見了他,后來他在《南洋商報》發表了金門炮戰的獨家重大新聞。
最近有一新發現,曹聚仁在上世紀50年代末曾向中央政府建議在金門重開國共和談。披露這一秘聞的是國家安全部離休干部、國家安全部咨詢委員會委員、今年89歲高齡的徐淡廬。徐淡廬歷任中共中央調查部辦公室副主任、中共中央統戰部辦公室副主任、中共中央對臺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駐瑞士大使館首席參贊等職,曹聚仁從1956年到1959年多次訪問大陸都是由他親自陪同。他認為,應該重視對曹聚仁的研究和相關紀念活動,不能埋沒他為祖國統一大業所作出的重要貢獻。他說:“我是曹聚仁為兩岸和平統一事業奔走時的歷史見證人,我有日記和照片可以參考?!?/p>
曹聚仁晚年在寫給胞弟曹藝、原配夫人王春翠的家書中披露了許多他為兩岸和談奔波的事實:“本來,我應該回國去了,但茲事體大,北京和那邊(指臺灣),都不讓我放手。前幾年,我能把局面拖住,可說對得(?。﹪伊恕!薄拔液稳談由?,要等總理的指示!這兩日,重要的客人都走了。我是等得這么久了。前天,碰到羅主任(指羅青長,當時任國務院總理辦公室副主任、中共中央對臺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他是這么說的。”“我目前責任重大,只要翠(曹聚仁原配夫人王春翠)到了海外,安穩過日子,不要關心我的工作,不要多擔憂就好了。”(致曹藝)“我目前是替政府做事,種種都是不可以隨便的。否則,我還不回國嗎?我有如一個哨兵,能夠說,我不站在前哨嗎?”(致王春翠)
正如曹聚仁在家書中坦言,他是站在前哨的海外“哨兵”。他為祖國統一事業堅守陣地到生命的最后。
曹聚仁1972年7月23日在澳門逝世后,周恩來總理親自安排料理他的后事,親擬他的墓碑碑文并以“愛國人士”概括其一生,這是知者之言。羅青長稱贊曹聚仁“為祖國統一大業,貢獻了畢生精力”。
曹聚仁喜歡引用《孟子》中的一句話:“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币苍S這句話對曹聚仁是比較好的寫照。
他是一位自由主義者,最不喜歡仰人鼻息,人云亦云。他是獨立思想者,在其學術著作中,最能體現這一點。1926年出版《國故學大綱》,他整理國故,不是一味地盲目照搬,而是在批判中吸收古代的思想精髓。直到他在生命最后寫成的《國學十二講》(內地整理出版時名為《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仍處處閃耀著他治史之真知灼見。
以史人自命的曹聚仁,一直想寫一部沒有“政治偏見”、超黨派之爭的“可信”的《現代中國通鑒》,擬分袁世凱王朝、北洋政府、國民黨政權、抗戰、國民黨末運五編來寫,結果只完成甲編出版,便赍志以歿。他在治史道路上始終尋求自己的見解,而不是拾人牙慧。
曹聚仁是位傳記作家,力求“說實話”,要用自己的眼光去審視每一位傳主,既不仰視,也不俯視,而是平視。他寫的傳記有《蔣經國論》、《魯迅評傳》、《魯迅年譜》、《蔣百里評傳》、《我與我的世界》、《文壇三憶》等,字數在5 0 0 萬左右。這些傳記都反映了曹聚仁“說實話”的風格。譬如他寫的第一本蔣經國傳記《蔣經國論》,就恰如其分地寫出蔣經國的功過。曹聚仁既以較多的篇幅反映蔣經國在贛南實施新政時的種種業績,也不避諱蔣經國性格的陰暗面。他寫道:“一個人總有他的黑暗面的,經國那些缺點,比之那些有缺點而無優點的人們,又高出多了?!?/p>
1956年,曹聚仁出版了《魯迅評傳》。早在上世紀30年代,魯迅看到曹聚仁收集了不少他的資料,就問他:“你是不是準備替我寫傳記?”曹聚仁說:“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適當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寫法。我想與其把你寫成為一個‘神’,不如寫成為一個‘人’的好?!痹跁?,曹聚仁直率地寫道:“要把魯迅形容得怎樣偉大,也許表面上褒,骨子里反而對他嘲笑呢!”“我卻不能不老實寫出來,就因為我要保留史人的公正立場,不想阿附屈從某一種的說法的?!?/p>
周作人非常贊許這部傳記,寫信給曹聚仁說:“《魯迅評傳》,現在重讀一遍,覺得很有興味,與一般的單調書不同,其中特見尤為不少,以談文藝觀與政治觀尤佳,云其意見根本是‘虛無主義’的,正是十分正確。因為尊著不當他是‘神’看待,所以能夠如此?!?/p>
曹聚仁在另外的傳記中,也體現了以平常心去敘述傳記對象,包括他自己,力求客觀真實,不盲目崇拜,不隨意捧高或貶低。
一個學者,要有自己的思想不容易。近一個世紀以來,特立獨行的自由學者又有幾人?在這方面,曹聚仁堪稱知識分子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