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呂元禮
(作者為深圳大學新加坡研究中心主任、當代中國政治研究所研究員)
(《財經》2013年第10期)
新加坡被譽為“花園城市”,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點名要求借鑒的國家。中國政府之所以重視借鑒新加坡,固然因為其經濟騰飛、社會穩定、人民安居的傲人成績,使得其成功經驗較為值得借鑒;也因為其華人社會的背景和一黨長期執政的國情與中國大陸存在種種相似,使得其成功經驗較為便于借鑒。
借鑒新加坡,必須讀懂新加坡。今天,國人對于新加坡模式的認識存在種種誤讀,或未能透過現象看到實質,或只了解過去狀態而不知道現今變化。此外,“閱讀”的過程也是再創造的過程。沒有“讀者”的第二次創造,新加坡模式就會淪為死的讀物,而不能成為活的教材。重新思考新加坡模式,就要用全面、發展的觀點理解新加坡,用創造性的方式解讀新加坡。
新加坡人民行動黨(下稱行動黨)長期執政的“神話”有兩種形象說法。其一,行動黨黨徽因有閃電標志而俗稱“閃電黨”。新加坡人說,閃電在同一個地方不會閃兩次。但行動黨這個“閃電黨”自1959年在新加坡“閃亮”登場,執掌政權,一直“閃”到現在,并且還將在一段時間“閃亮”下去。其二,在美國,下一屆總統選舉的時間誰都知道,但誰能當選誰也不知道。在新加坡,下一屆大選的時間誰都不知道,因為根據來自于英國的選舉制度,執政黨可根據選民心態在一定時間范圍內選擇大選時間;下一屆大選誰能當選誰都知道,一定是長期執政并將繼續執政的行動黨。
但上述“神話”在新加坡2011年大選后有所打破。2010年,新加坡廉潔狀況被“透明國際”排名為與另兩個國家并列世界第一,其GDP較前一年增長14.5%,名列世界第二。這些成績的取得,長期執政的行動黨無疑功不可沒。在外人看來,2011年舉行大選,行動黨必定會占有優勢,取得佳績。出人意料的是,在這次大選中,領導新加坡取得上述成就的行動黨得票率為60.14%,為1965年建國以來歷次大選最低;反對黨則史無前例地贏得一個集選區,共獲6個議席,創下了建國以來反對黨贏得議席的最高。在同年8月舉行的總統選舉中,選民熱情持續高漲,并第一次出現多角戰。戰情的激烈使得在選舉中受行動黨支持的候選人僅以35.19%的得票率當選總統。2012年5月進行的后港補選,導因是該選區新當選的工人黨議員饒欣龍因緋聞纏身而最終失去議員資格,導致議席空擋。但是,在這場工人黨背負“原罪”的補選中,該黨仍以62.09%比37.91%的較大優勢戰勝行動黨。
2012年12月,行動黨議員、國會議長柏默也因緋聞在身而主動退黨和辭去議員職務。相對于工人黨處理饒欣龍緋聞的方式,行動黨的處理方式更為妥善完滿。例如,饒欣龍在眾所周知的情況下始終沒有承認自己的緋聞,而柏默則在緋聞尚未公布的情況下,由行動黨領導人陪同,在記者會上主動向媒體坦陳失誤;饒欣龍是被開除出黨和免去議員職務,柏默則主動退黨和辭去議員職務。柏默所在的榜鵝東選區是行動黨政府經營的首善之區。柏默辭去議席后的榜鵝東補選,有一位行動黨候選人和三位反對黨候選人參選。反對黨多人參選,按道理會分散其選票,從而有利于執政的行動黨。行動黨候選人畢業于名校新加坡國立大學,職業為醫藥主任和高級顧問;工人黨候選人畢業于義安理工學院,職業是金融機構培訓員。前者為典型的精英,后者為普通凡人。包括參選的工人黨在內,恐怕都沒有想到自己可能大贏。但是,選戰結果則是工人黨以多出10.81個百分點的選票戰勝了執政的行動黨。投票之前的冷靜日,李顯龍總理曾向新加坡人宣告,行動黨永遠站在人民一邊。記者后來由衷感嘆:人民不僅是要與自己站在一起的人,而且是要與自己一樣的人。
上述情況表明,新加坡的政治生態已經進入“新常態”(new normal):隨著選民訴求和心態的改變,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安于現狀,而要求更多的參與、更大的透明度、更多元性的政治結構以及更多的政治上的制衡。從此,行動黨長期執政的“神話”正在打破。人們一般相信,在2016年的來屆大選,行動黨雖然還會贏,但可能要輸掉比以往更多的議席;而在再往后一屆的大選,誰勝誰負就很難預料了。
長期執政不等于永遠執政。幾年一次的制度化選舉給行動黨造成看得見、摸得著的切實壓力,并迫使其保持廉潔、增進能力。美國康奈爾大學的科學家做過一個著名實驗:科研人員將一只青蛙丟進沸水中。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青蛙奮力一跳,跳出鍋外,從而安然逃生。后來,科研人員又把這只青蛙放進裝滿冷水的鍋里,然后慢慢加溫。開始,青蛙還很得意,在溫暖愜意的水中悠然自得。但是,當水溫不斷上升,以至于把它燙得無法忍受時,它也想和剛才一樣奮然一跳,躍出水面,卻因四肢無力,欲跳不能了。最終,青蛙被活活煮死在這慢慢變熱的水中。就像將青蛙丟進沸水反而能激發它奮力逃生一樣,建立適合國情的選舉制度以形成壓力,也能讓官員或執政黨因為害怕落選而奮力從腐敗中掙脫逃生,保持廉潔。反之,如果沒有這種適合國情的制度化了的選舉壓力,執政黨雖然可以穩坐釣魚臺,卻可能因為安逸而一步一步、不可挽回地走向貪腐,走向衰亡。
新加坡政黨政治表現為一黨獨大。其在時間上的表現是行動黨長期執掌政權,其在空間上的表現是行動黨占據國會絕大多數議席。但是,新加坡的一黨獨大不等于一黨獨裁。首先,愿意在憲制范圍內活動的一切政黨均享有合法地位,各種政治派別均享有依法組織政黨的自由;其次,憲法并未規定人民行動黨為唯一執政黨,各個政黨可以參加競選,執政黨的執政地位是由選民通過秘密投票選舉決定的,而不是依靠憲法規定或其他形式的壟斷所決定;第三,執政黨的執政地位有可能隨著國內各派政治力量的變化而變化。由于有了多黨并存競爭,新加坡民眾就可以通過自己的選票投選自己中意的政黨及其候選人,從而一定程度地實現了讓民做主。
多黨并存競爭加強了政黨之間的監督與制衡,相反相成地保證了執政黨的廉潔,促進了執政黨的活力。美國阿拉斯加涅利新自然保護區動物園里生活著大量的鹿。當地居民常常可以看到狼把鹿群追得四散奔逃,許多鹿被咬得鮮血淋漓。動物園為了保護鹿群,便對狼進行大肆圍剿。不久,狼被消滅了。在狼被消滅之后的開初一段時間,鹿因為沒有了天敵的威脅,一下子繁殖了很多。但是,一段時間之后,由于生活安逸,懶于運動,導致體質退化,疾病蔓延,鹿群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為使鹿免于滅絕,當地居民特地請來了著名動物專家醫治鹿群的“衰退癥”。動物專家在自然保護區內觀察了一段時間后,開出了要把狼“請”回來的“藥方”。原來,一方面,狼的抓捕,迫使鹿奔跑起來,反而讓鹿得到鍛煉,從而更為健康;另一方面,狼吃掉鹿,往往吃掉的是那些奔跑不快的“老弱病殘”的鹿,客觀上對鹿起到了一種“優勝劣汰”的作用。于是,當狼被“請”回來之后,鹿群又獲得了生機,自然保護區的生態也恢復了平衡。這就是生物界“小惡成就大善”的規律。狼吃鹿,在鹿看來是一種“惡”。但是,它卻可以相反相成地讓鹿群獲得生機,從而成就大善。古人所謂的“萬物并育而不相悖”就是這個道理。生物界是如此,人類社會何嘗不是如此?
新加坡大體繼承了來自于英國的議會選舉制度。競選中失敗的一方會向勝利的一方表示祝賀。在2011年大選中,以前外交部長楊榮文領隊的行動黨競選團隊輸掉了阿裕尼集選區選舉。在選舉結果揭曉之后,行動黨競選團隊走上講臺,楊榮文代表團隊發表演講。他首先祝賀與他競爭的工人黨團隊贏得選舉,也感謝阿裕尼集選區的民眾在過去幾年對自己及其團隊的支持,并預祝他們未來幾年在工人黨的照顧下生活得更好。楊榮文的表態讓人想起孔子對君子之爭的描述。他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意思是說,君子沒有什么可爭的。如果一定要爭,那就是射箭比賽。登臺射箭之前,相互間要作揖禮讓表示尊重;射完箭下臺,相互間要舉杯飲酒,祝賀對方。這種“爭”也體現了君子之風。需要注意的是,“君子之爭”之所以形成,是因為射箭比賽是游戲。有規則的競爭是游戲,無規則的競爭是玩耍。一般來說,東方文化注重通過人情化的協商達到和諧,西方文明強調通過規范化的競爭實現制衡。雙方各有優劣,應該取長補短。
在法律框架內對反對黨強硬打壓是李光耀等行動黨領導人的一貫作風。2006年提名參加國會競選之前,新加坡工人黨第二助理秘書長戈麥斯(James Gomez)因未獲得少數種族候選人的族群身份鑒定證書而指責選舉局職員沒有處理他的申請。當局后來公布戈麥斯到選舉局時的閉路電視影像,證明戈麥斯根本沒有交上鑒定書申請,卻反而質問選舉局職員。真相大白之后,戈麥斯即時道歉認錯,表示自己是誤以為提交申請,其實卻沒有提交申請。應該說,戈麥斯的失誤是無心的,道歉是真誠的。按道理,此事應該告一段落。但行動黨領導人對此事“糾纏不休”,將“騙子”、“撒謊者”等罵名擲向戈麥斯。單在《聯合早報》就刊登了如下大字標題的報道:“楊榮文:戈麥斯表格事件,工人黨欠選民一個‘問責’”(2006年4月29日)、“黃根成指責戈麥斯,有預謀對政府玩弄骯臟的把戲”(2006年5月3日)、“李資政:戈麥斯是騙子”(2006年5月3日)、“黃根成:戈麥斯制造假象誤導選民”(2006年5月3日)、“許文遠:戈麥斯如不是騙子,應馬上控告指責他” (2006年5月4日)、“李顯龍:戈麥斯行為,玷污整個選舉制度”(2006年5月4日)、“警方:戈麥斯涉及形式恐嚇與提供假資料”(2006年5月9日)。這些文章直接或間接稱戈麥斯玩弄政治把戲,抹黑選舉局和政府;他是人格不健全的騙子,根本不適合當人民的代言人。
有感于行動黨恃強凌弱、得理不饒人的做法,新加坡著名博客李健敏制作了一則音訊博客《肉脞面》,以“買肉脞面不要豬肝”來揶揄時政。它描述一名顧客在叫肉脞面時沒有指明不要豬肝,熟食小販把放有豬肝的肉脞面捧到他面前時,他卻說自己已講明不要豬肝。小販透過閉路電視證明顧客并沒有說明不要豬肝。顧客多番道歉,小販卻不原諒他,硬要他解釋為何說自己先前曾說明不要豬肝。看過這則音訊博客,觀眾對一時糊涂而出錯的顧客并無指責,卻對糾纏不放的小販十分反感。這其實也反映了民眾對行動黨對于戈麥斯所犯錯誤的“過多”批評、指責表示不滿。行動黨如果繼續揪住此事不放,勢必讓選民更加反感,從而輸掉應得的選票。面對上述情狀,行動黨不得不在接近投票的當頭即時調整策略,停止對“戈麥斯事件”作更多的糾纏。李顯龍總理告訴民眾,國家還有更重要課題要討論、關心,以便讓選民的目光轉移到其他問題。
新加坡2011年大選前夕,參選的革新黨秘書長肯尼斯在競選群眾大會上說,激發他從政的是李顯龍總理在他父親惹耶勒南于2008年過世后寫給他的唁文。他聲稱李顯龍在信上寫道:惹耶勒南想方設法摧毀人民行動黨及行動黨政府,因此“必須被消滅”。李顯龍事后在記者會上指出,為了慎重起見,他特地把當年的唁文找出來查證,結果顯示文中并沒有肯尼斯所提到的說法。他當時的唁文寫道,惹耶勒南擔任安順區議員和非選區議員時,經常在國會展開激烈辯論,或許因他和行動黨對任何主要課題都意見不同,因此要想方設法摧毀行動黨及行動黨政府。他在唁文中表示,這種激烈的做法無論是對建立有建設性的反對黨或對國會傳統而言,都毫無助益。唁文說:“無論如何,惹耶勒南上了年紀后仍活躍于政治的不屈不撓斗志,還是值得敬佩。”敘述了上述事實之后,李顯龍對記者說:“我不認為肯尼斯的說法符合當年的唁文內容,所以我不理解他為何這么說。”
后來,肯尼斯承認他錯誤引述了李總理發給他的唁文內容,并表示這是“無心之過”,還將正式發文告澄清。李顯龍也接受了肯尼斯的道歉,并對其道歉表示感謝。對比2006年大選前夕行動黨領導人對待戈麥斯同樣的無心之過的強烈指責,李顯龍這次的態度顯得格外溫和。上述態度的轉變,實際上是競選雙方或多方通過“一報還一報”的博弈,最終走向了相互妥協、相互尊重的良性循環。這里所說的“一報還一報”,就是當對方不友好,我也不友好,從而用我的不友好懲罰對方的不友好,以促其變為友好;當對方友好,我也友好,用我的友好來獎勵對方的友好,以促其堅持友好。當雙方嘗到不友好的苦頭和友好的甜頭,就會改變不友好和堅持友好,從而進入良性循環。
新加坡第一代總理李光耀的作風是家長式。家長式領導固然“愛民如子”,但也強調權威。李光耀推崇的治國原則之一是“要受人尊重,不要討人喜歡”。與之相聯系,新加坡式民主也被稱之為“托管式民主”,即“政府像人民的信托人,一旦在選舉中受委托以負責看管人民的長期福利時,它就以獨立的判斷力來決定人民的長遠利益,并以此作為它的政治行動的根據。實際上,新加坡政府的政策從來就不是由民意調查或人民投票來決定的,因此,在執行正確的長期政策時,有時難免會收到‘良藥苦口’的反應。但是,正因為新加坡采取了這種‘托管式民主’模式,它才能成功地推行一些雖不討好但有利于經濟長遠發展的政策”。
隨著知識水平的提高和在外閱歷的增加,新加坡年輕一代越來越不喜歡家長式作風。“家長”們將民眾視為小孩。新加坡年輕一代則說,我們也許是小孩,但是不笨。新加坡有個電影的名字就叫《小孩不笨》,用以影射政府的家長式作風。電影的開頭沒有聲音,只在銀幕上推出一排文字:“電影就要放映,請大家安靜!”然后又推出一排文字:“請大家關掉手機。”然后又一排排地推出下列文字:“能不能來點掌聲”、“能不能再熱烈一點”、“謝謝”。最后,銀幕上推出一排更大的文字:“你們為什么這么聽話?”其意是在諷刺新加坡人過于聽政府的話、聽父母的話、聽老婆的話。
面對時代變化,第二代總理吳作棟將領導作風轉變為兄長式。他認為,兄長式是從家長式走向更為民主方式的一種過渡方式。其方法是注重協商,給政策注入人情味。如果說,李光耀時代的政策往往“良藥苦口”,那么,吳作棟時代的政策則是要在苦口的良藥里加糖。正因為上述轉變,吳作棟在概括第一代、第二代領導人成績的時候說,第一代領導人贏得了人民理性的支持,第二代領導人獲得了人民衷心的擁護。
第三代總理李顯龍將領導作風進一步轉變為朋友式。想起李光耀,人們會想到他早年捏起褲腳涉水下鄉的照片。那時候,人們期待的是愛民如子的家長。想到李顯龍,人們可能會想到他與全國運動會吉祥物尼拉(Nila)的合照。照片中的李顯龍左手拉著尼拉的手,右手做出V字的手勢,面對鏡頭哈哈地笑著。報上刊登這張照片時,旁邊的說明文字寫的是“一二三,笑一個”。這樣的造型很難想象會發生在李光耀身上。李顯龍說,作風的變化固然是因為自己與父親李光耀的個性略有不同,例如,李光耀更強悍,自己更溫柔。但更大原因是因為時代變了,自己也不得不變。
新加坡87位議員中有八十二三位都寫面簿(Facebook),拓寬與民眾的交流方式。李顯龍特別精心地經營自己的面簿。其面簿內容既記載自己生活的點點滴滴,也轉載別人的漫畫、歌曲。例如,他將愛國歌曲《依然愛你》(中譯版)的音樂短片放到自己的面簿上與網民分享,一天之內就獲得345個轉載和1400多個“贊”。這首愛國歌曲的歌詞內容并沒有贊頌新加坡如何繁榮富強、光榮偉大,反而講述了它的許多缺點不足。當然,其最后結論還是“依然愛你”(即愛新加坡)。歌詞說:“他們說你很擁擠,沒地方站,人龍那么長,事情也搞錯。他們說你變了,不再一樣,你不OK。我說的是真的,但我依然愛你。我知道你面對壓力,有時也搞得一團亂。但在內心深處,我知道你沒變,我依然愛你,愛你讓我笑的方式。就算你落伍時,我依然愛著你,我依然愛你,一直以來都愛著你,我對你的愛永不改變。”這說明,新一代的新加坡人更喜歡這種平實平凡的愛國方式,作為總理的李顯龍也接受這種“平淡最真”的愛國方式。
靜態觀察其內在性質,新加坡模式可以歸結為儒教自由主義。儒教自由主義是西方自由主義在儒教傳統文化的土壤中安家落戶后與儒教整合而成的帶有濃厚儒教色彩的自由主義。其在政治上表現為“民本+民主”,即績效顯著地為民做主加上一定程度的讓民做主;在經濟上表現為“計劃+市場”,即在實行市場經濟的同時強調政府對于市場的調控;在文化上表現為“責任+自由”,其媒體管理模式稱之為“如責任的新聞自由”,即在肯定新聞自由的同時強調對事實負責任、對社會負責任。上述模式對于新加坡實現經濟騰飛、社會穩定和人民安居無疑起到過有益作用。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時間的推移,上述模式也日益表現出其本身的局限性和種種不合時宜的特征。例如,在注重為民做主的同時滯后了民主的發展;在強調政府調控的同時沒能更大程度地發揮市場的主導作用,也從而未能更好地培養出社會的企業家精神或創業精神;在強調媒體責任的同時也限制了言論自由。
動態考察其發展過程,新加坡模式可以歸納為先經濟,后民主;先講發展的硬道理,后講公平的大道理。李光耀認為,對任何政府或人民而言,經濟發展都必須是第一優先。他說:“絕對是如此。要不然,你們認為應該什么優先?你們談悲慘與貧窮,你們談盧安達與孟加拉、柬埔寨、菲律賓。人權組織‘自由之家’說他們有民主,但他們有像樣的生活去享受民主嗎?一般人最迫切需要的就是經濟發展。即使高高在上的領袖嘴里講另外的一套,但你隨便做個民意調查,問人民到底要什么?是可以隨心所欲寫社論嗎?當然不,他們要房子、醫療、工作、學校。這是絕對、絕對、絕對毋庸置疑的。”實際上,李光耀只承認民主作為和平更替政府的工具作用,卻忽略了民主包含的人民做主的價值意義。實際上,即使從工具作用的角度來認識,民主的作用也不僅表現在政府更替上,還表現在政策制定上。鞋子是否合腳,只有腳最知道。同樣,老百姓喜歡什么樣的政策,也只有老百姓自己清楚。為民做主的情懷,終究不能取代讓民做主的功能。
在不發展就不能生存、無法解決溫飽的情況下,當然要多講發展的硬道理。這時候,政府首要目標是做大蛋糕。當發展帶來的實力足以生存、解決溫飽的條件下,則應多講公平的大道理。這時候,政府的重要目標是分好蛋糕。新加坡政府特別注重發展的硬道理,例如,其經濟原則是“各盡所能,各取所值”,嚴格意義的“各取所值”是將活生生的人當作沒有生命的商品。你在市場上能賣多少錢,則得多少錢。你是比爾·蓋茨,也許一天可以得到1億元;你是低能兒,十天也得不到一分錢。當然,新加坡政府在強調各取所值的同時也注重扶貧濟困,但畢竟沒能將后者放到更重要的地位。
例如,其對國家與人民的關系的處理,往往更強調國家的發展,卻有可能忽略人民的幸福。美國蓋洛普公司對全球148個國家近15萬人就幸福感這一主題進行了調查。調查顯示,以宜居著稱的新加坡,其人民的幸福感卻是全球倒數第一。正因為如此,有新加坡人說,新加坡政府親新加坡,但不親新加坡人。不過,上述情況在近年以來正在逐步改變。過去,新加坡清潔工人的工資很低,有的月收入可能只有數百新元。針對上述情況,新加坡政府將不足千元的一律增加到1000元,并在此基礎之上逐年增加其工資。新加坡政府重視精英,并根據學生成績在小學進行分流,好生與差生分班。這種過于理性而缺乏感性的做法,無疑對分流到差班的學生造成嚴重心理傷害。最近,新加坡政府取消了小學分流的政策。李顯龍總理在2012年元旦發表講話指出,經濟發展將不是衡量國家狀況的第一標準。他后來也說,精英有不同表現,在校學習成績好僅僅是精英的一種,其他方面的良好表現也可以是另一種精英。
又如,其對勞資政關系的處理也強調三者共生,但更多地維護了資方權利,而往往忽視勞方訴求。正因為如此,有人說政府親商,但不親工友。2012年底,來自中國的巴士司機在新加坡舉行罷工,打破了新加坡26年沒有罷工事件的紀錄。新加坡對于罷工的防范控制固然有利于社會的穩定和經濟的發展,但是,如果沒有維護好工人的基本權益,疏通好工人表達自己訴求的渠道,罷工的禁止很可能損害工人的利益。中國籍巴士司機在未經申請的情況下非法罷工,固然有其違法的一面。但是,資方對于工人的關心也的確遠遠不夠。例如,不同班次的八個工人住在一個房間,難免影響休息;衛生條件欠缺,乃至于生長虱子;來自于中國的司機與來自于馬來西亞的司機同工不同酬等等。這些問題都在先講發展的硬道理、后講公平的大道理的思維指導下沒能引起應有重視。
行動黨在建黨50周年之際提出了“造遠景,定黨基,得民心”的口號。聯系該黨白底、藍圓和紅色閃電的黨徽圖案,筆者對上述口號進行了如下解讀:白底象征純潔,要求堅守亙古亙今的天理,以確定正當性,以“定黨基”;藍圓象征團結,要求貼近有血有肉的人心,以獲得認受性,以“得民心”;紅電象征行動,要求腳踏此時此處的實地,以打造合理性,以“造遠景”。三者之間必須把握力的平衡,從而達到“天地人和”(“和”即平衡)的目的。新的新加坡模式,就體現在“天地人和”的追求之中。
當一黨獨大日益受到質疑批評,行動黨于2009年以來初步推動了以制度平衡為目標的政治改革,期待改革后的選舉制度能公平對待各個政黨(守天理)、有利于選出強大政府(立實地)和讓國會發出不同聲音(順人心)。新加坡政治職位的高薪引發民眾不滿。為此,在行動黨及其政府的推動下,新加坡國會于2012年初通過了《一個能干并具奉獻精神的政府的薪金》的改革方案,并強調遵循如下原則:(1)政治職務者的薪金必須具有競爭性,讓適合從政的人才不至于對踏入政壇感到怯步;(2)從政意味必須作出犧牲,新的薪金制度應有可觀的打折,以體現從政人士的奉獻精神;(3)實行 “裸薪”制度,政治領導人除了領取公開的薪金,沒有其他隱收入。在上述三原則中,第一條是要繼續堅持“以薪養廉”的政策,以求腳踏實地;第二條是要讓從政者表現奉獻精神,以便貼近人心;第三條所說的“裸薪”,是要體現公開透明(蘊含著公平公正)的原則,以免背離天理。遵循三條原則,才能“天地人和”。
進一步說,天為天陽,地為地陰,因此,在天地人關系中,最為凸顯的是天陽與地陰的對立統一的關系。李光耀曾說:“‘陰性’就如同平等,越多‘陰性’,國家就越團結;而‘陽性’就如同競爭,‘陽性’越多,表現就越好。”但陰與陽都不能過度,必須取得“介于國家團結和維持競爭力之間的平衡點”。筆者曾說新加坡模式一定程度地表現為“英國的制度+東方的傳統+早期中國共產黨的作風”(行動黨早年曾學習共產黨的群眾路線,并保持議員接見、走訪民眾的做法)。英國的制度是議會民主,其精神是讓民做主;東方的傳統是“托管式民主”,其精神是為民做主;早期中國共產黨的作風是密切聯系群眾,其精神是認民做主,這里,認民做主是價值永恒的天理,因為“百姓是天,人民最大”;為民做主是立足實地的考量,因為政府既是“必要的惡”,也是“必要的善”。首先,天陽與地陰相互對立。過于強調認民做主,勢必走向民粹主義,從而削弱“勢有必要”為民做主;過于強調為民做主,勢必走向專制主義,從而削弱“理有當然”認民做主。其次,天陽與地陰互相依存。例如,沒有認民做主的價值取向,為民做主就難免淪為做民之主,從而走向專制獨裁;沒有為民做主的行政手段,認民做主就難免淪為群眾尾巴,從而走向政府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