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
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
朱紱皆大夫,紫綬或將軍。
夸赴軍中宴,走馬去如云。
罇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注釋】
① 朱紱(fú):古代禮服上的紅色蔽膝,亦指古代系佩玉或印章的紅色絲帶,后常作為官服的代稱。
② 紫綬:古代官員官印上所用的紫色絲帶,后亦指官服。
③ 罇罍(zūn léi):盛酒器具。 醞:酒。
④ 擘(bò):掰開。
⑤ 衢(qú)州:今浙江衢州一帶。
品讀
這是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之一,他在這組詩歌的小序中說:“貞元、元和之際,予在長安,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為《秦中吟》。”在都城長安的所見所聞,令敏感的詩人常在心底涌起悲憫、同情、憤怒等復雜情緒,最終不可遏制地流淌在他的筆尖之下。
經歷了“安史之亂”的唐王朝,盡管在貞元(785—805)、元和(806—820)時期稍稍恢復了相對安定的政治局面,但早已元氣大傷,危機四伏。藩鎮(zhèn)割據、宦官專權,成為王朝的痼疾。安史之亂后,部分宦官在一些政治軍事活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因此逐漸得到皇帝寵信,如唐肅宗時期的李輔國,唐代宗時期的魚朝恩,唐德宗時期的竇文場、霍仙鳴等。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軍政大權逐漸落入宦官之手,他們不僅可以左右國家行政權力,而且可以掌握朝廷禁軍,進而挾天子以令諸侯,廢立皇帝。
宦官們不僅把持朝政,而且利用特殊身份和權力在民間橫征暴斂,通過強買強賣甚至搶掠的方式敲詐、禍害百姓,白居易對此多有批判。他的《賣炭翁》中,用“半匹紅綃一丈綾”強買賣炭老人一車木炭的“黃衣使者白衫兒”就是宮中宦官?;鹿俚某髳盒袕揭鹆瞬糠殖⑷耸康牟粷M,貞元二十一年(805),王叔文等人借助唐順宗李誦的力量,發(fā)起“永貞革新”,與把持朝政的宦官集團展開了正面斗爭,但隨著唐順宗的去世,革新以迅速失敗告終,宦官集團勢力反而更加鞏固。
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宦官集團勢力在當時的膨脹。他們的排場和威風令路人側目,所用鞍馬光華耀目,足以映出微塵。當然,這些宦官之所以得意洋洋,絕不僅因為他們可以享受貴重的輕裘肥馬(即此詩題目緣起),更重要的是,他們來自內廷,而且身著朱紱紫綬,擁有大夫、將軍等顯要官職。也正因如此,這些內官順理成章地獲得了“夸赴軍中宴”的機會,他們如云之聚,招搖過市,赴宴軍中的過程,其實是對宦官階層政治勢力的一種炫耀。軍中筵席豐盛奢靡,不僅有金杯滿溢的美酒佳釀,更有堆疊如山的水陸八珍。洞庭之橘,天池之鱗,佳果鮮魚,美味無比,但它們都來自遙遠的地方,與“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中的嶺南荔枝一樣,歷經千里迢迢,勞民傷財。在酒酣耳熱、一飽口腹之欲后,這些內官更加悠然自得,意氣揚揚,不可一世。詩人定格了內官豪飲場面這一特殊瞬間。眼前這些丑態(tài)畢露的內官,難道就是國家棟梁、朝廷柱石嗎?
此時,詩人極力鋪排張揚的筆鋒頓轉——“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與這些花天酒地、盡情享樂的內官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南方的衢州由于大旱,饑民們已經不得不以死人充饑了!這就是杜甫怒斥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就是白居易大聲疾呼的“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這些振聾發(fā)聵的聲音憤怒地批判官員的腐化,批判社會的不公,與之相伴的,是詩人們對下層百姓深刻的同情,是他們作為知識分子、作為官員、作為社會中堅所秉持的良知與責任,這種同情、良知、責任是從古至今最值得我們珍視和葆有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