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龍江_馮慶凌
柳永的《雨霖鈴》歷來膾炙人口,以其真摯的情感和一唱三嘆的表達方式打動著讀者,以其成熟的技巧備受稱賞,并被選入高中語文課本和各種各樣的古代文學作品選。這首詞如此地被稱贊、被廣泛地收錄并無不妥,以柳永在詞史上的地位和這首詞本身所具有的獨特魅力,這一切都是當之無愧的。
問題不在于這首詞是否當選,也不在于這首詞是否當得起人們的如此贊譽,而是在一處本不起眼的注釋上。為方便起見,特錄原詞于下: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此詞的句讀,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3月第7次印刷版龍榆生《唐宋詞格律》的斷法。下文提到此書不再注。)
在上面的引錄中,我們把“方”字用括號括起來了,我們在此提出的就是關于這個“方”字的注釋問題。
在現行的、筆者所見的各種選本中,關于這個“方”字的注釋多不能讓人滿意,注釋方式基本上就是兩種:其一,有的版本保留了這個“方”字,關于這句的注釋則為“一作‘留戀處’”;其二,有的版本未保留這個“方”字,其注釋則為“一作‘方留戀處’”;還有的版本在此不作任何注釋。就連筆者認為比較經典的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也不例外。
既然作了注釋,無論是否保留這個“方”字,都應該給讀者一個充分的理由。
我們知道,注釋是幫助讀者理解原文的,或是解釋說明,或是介紹出處等。但我們從上文所舉的兩種注釋方式看,這樣的注釋毫無意義,讓讀者無所適從,甚至給讀者以誤導,讓人覺得這個“方”字是可有可無的,有無之間并沒什么差別,不會影響讀者對詞中情感的理解。其實大謬不然,這個“方”字的有無,對作者表達情感的深度與強烈程度是有很大影響的。
關于“雨霖鈴”這個詞牌的來源,王灼《碧雞漫志》卷五引《明皇雜錄》及《楊妃外傳》所載:“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霖雨彌旬,于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時梨園弟子唯張野狐一人,善篳篥,因吹之,遂傳于世。”這就是詞牌“雨霖鈴”的由來。
“雨霖鈴”這個詞牌,在宋代及后代都不是常用的,遍查《全宋詞》,僅得五首,其作者分別是柳永、黃裳、李綱、王庭珪和杜龍沙,每人一首。這五首詞,除句讀及韻腳位置不完全相同外,字數也不一致。如果柳永的詞保留“方”字,則與黃裳的詞字數是一致的,即上闋五十一字,下闋五十二字;李綱是上闋五十二字,下闋五十一字;王庭珪則是上下各五十一字;杜龍沙是上闋五十字,下闋五十一字。并且除杜龍沙的一首在“方留戀處”一句的位置上是三字,其他四首皆是四字。從這個對比中可以看出,在僅見的這幾首《雨霖鈴》中,柳永和黃裳的相同,可以稱得上“同調”,而其他三人則是“各自為陣”。并且柳永與黃裳二人的年代又是較早的,從創作規律看,柳永本身是長調慢詞的開拓者,以他的格律為標準格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另外我們從詞學格律的專著來看,情況也是這樣的。清萬樹的《詞律》以黃裳的《雨霖鈴》為例,注明一百零三字,于句讀解釋處參之柳永的《雨霖鈴》,并在平仄不決時明確指出:“自應從柳詞,所以取此者,欲廣見聞也。”清咸豐間人杜文瀾在厘定萬樹的《詞律》時,又特把柳永的《雨霖鈴》附于其后。以此可見,萬樹與杜文瀾都是以柳永的《雨霖鈴》為標準體式的,并且此時并沒有關于“方”字的爭議;清同治時人徐本立又作《詞律拾遺》八卷,補出杜龍沙的《雨霖鈴》,明確標明為補體,并稱為“亦與一百零三字異體”。今人龍榆生的《唐宋詞格律》也是以柳永一詞做范例的,并且保留了這個“方”字,至此我們似乎可以說,從詞的格律要求上看,是必須保留這個“方”字的。但在龍榆生選編的《唐宋名家詞選》中,柳永的這首《雨霖鈴》卻又沒有了這個“方”字,這又頗令人費解,抑或是校勘有誤?(此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龍榆生編選《唐宋名家詞選》)
雖然詞有所謂偷聲減字及異體變格之說,但柳永是最早使用這個詞牌的人,并且他本人又精通音律,所以從現存資料看,可以說,《雨霖鈴》的基本格律就是由他創制的,他是無須偷聲減字或使用異體變格的。因此從格律要求上來說,這個“方”字是柳永創作時就固有的,之所以出現有無這個“方”字的差異,最大的可能是在傳抄或刻印時遺漏掉的。因目前筆者沒有見到最早的版本,這個結論也只能是一個合理的推斷。
另外,我們再從這首詞所表達的情感與意境上看,這個“方”字也是不可或缺的。
從目前可見的各種對這首詞的賞析文字看,無論其所使用的版本是否保留這個“方”字,人們似乎對此并不在意,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方”字,也沒有人把這個“方”字的作用突出出來,這就是我們說的這種注釋誤導的結果。
俞陛云先生的《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中,柳永《雨霖鈴》是有“方”字的,但并沒有對這個“方”字有所說明;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中有這個“方”字,也沒有特別說明“方”字有無的意義;龍榆生先生《唐宋名家詞選》中,沒有“方”字,也沒有特別說明;《唐宋詞鑒賞辭典》采徐培均的鑒賞文章,對“方”字,可謂只字未提。
在這些分析鑒賞文字中,都注意到了“留戀”與“催發”的矛盾沖突,并極力地加以渲染,稱之為“典型環境”與“典型心理”,并不涉及這個“方”字的作用。
“方”,在各種辭書中,對這個詞都有“正在、當”或“正當”這樣的解釋,這是一個表示正在進行時態的詞,也可以理解為“恰恰、恰好”等等。這樣一個表正在進行時態的詞,用在“留戀處”的前面,它所強調的是“正在留戀的時候”,這樣就把留戀與催發的矛盾沖突表現得更加尖銳,也就更加突出地表現了二人的難舍難分和離別所帶給人的極度痛苦,而下文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描寫也就有了更充分的感情鋪墊。所以說,如果沒有了這個“方”字,在賞析時無論怎樣強調或渲染,其所表達情感的深厚程度與激烈程度都不可避免地要打折扣。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詞牌格律的要求還是表達情感的需要,這個“方”字是非有不可的,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正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像“方”字這樣的注釋問題,在各種版本的古代文學作品選中比比皆是,這就需要我們在今后注釋同類問題時,作充分考慮,給讀者一個明確、精當的說明,不要讓讀者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