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李怡
最近幾年,又一批新的文學史問世,包括嚴家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吳福輝《插圖本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錢理群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編年史》、張健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劉福春《中國新詩編年史》等等,有學者稱作是“又一次文學史寫作的高潮到來了”。當然,是不是真的掀起“高潮”還可以繼續觀察,但是,中國學者試圖以新的角度入手發現文學的“新歷史”則是毫無疑問的,嚴家炎先生試圖重新探尋中國現代文學的起點,吳福輝先生清理文學的“周邊”,錢理群先生發現了“以文學廣告為中心”的文學現象,張健、劉福春對文學的細節加以認真打撈、勘探,呈現的是文學演變的豐富景觀。“歷史”之所以值得重新“發現”,就是因為沒有一種曾經的觀念能夠揭示全部的細節,包括最近一些年學術界所倡導的“還原歷史”“回到歷史現場”。盡管人們都一再強調對歷史敘述的“預設”的排除,但事實上,沒有任何主觀理念的文學敘述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問題的實質并不在史家有無自己的理念,而是他存不存在一種必要的警惕性:既對他人的敘述有所質疑,同時也對自己的敘述保留一點自我的警戒,為后來者的超越預留一點寬容。
視野的調整往往也能夠幫助我們突破既有的遮蔽,發現一些“被遺忘的角落”。近年來被重新提及的“民國文學”概念,各方論者七嘴八舌,有試圖“取代現代文學”者,有試圖增補“五四”文學發展史者,也有對既往的“舊社會”不無想象者。在我看來,其中的一些目標顯然脫離實際。“現代”是對歷史的另一種敘述,在世界聯系不容回避的今天當無法“取代”;作為新文學與新文化的起點,“五四”的價值也不可動搖;“民國”的誕生是現代文學“周邊”故事的開始,但卻不是“文學”本身的開始;至于某些夸大性的想象最好還是留給大眾文化好了,學術的考察必須與時尚的“熱潮”嚴格區別。提出“民國”,可能最大的意義就在能夠讓我們換一個角度來重新看歷史,借助歷史材料的發掘,我們可以適當修補歷史發展的鏈條,借助歷史與文學文本的相互對照,我們可以透視作家的現實處境,窺見他文學選擇的理由,從而豐富我們的文學認識。例如,民國的憲法政治理想雖然并沒有真正實現,但它是否對現代作家維護和捍衛自己的權利發揮了作用?1920年代的“國民革命”是現代中國“革命”理念最早的醞釀之處,它對現代中國作家的革命意識有何影響,與后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關系何在?從體制上講,北洋政府與國民政府都致力于對創作自由的打壓(雖然程度與方式各不相同),但事實上,中國現代文學依然在打壓中倔強成長,那么,中國作家是怎樣“鉆網”的呢?除了一種可貴的堅強不屈的精神,成功的鉆網與當時制度設計的某種漏洞是怎樣的關系?民國經濟形態與現代文學的傳播有無內在的關系?所謂國民政府的“黃金十年”是否僅僅是一種美麗的傳說或者是幻想的夸大?不然,為什么在左翼文學中出現了那么多的現實苦難的描寫?或者就是當時的文學理念自有其深刻的批判邏輯?作為左翼文學的對立面,右翼文學的邏輯還有哪些?右翼是不是就是為了對抗左翼而存在?在國家破碎、權力分割、意識形態流轉的時代,文學的左與右究竟如何確立自己,其中,有無相互轉化的可能?除了這些與國家制度緊密相關的因素對文學發展所產生的持續性影響之外,作家的精神發展也存在與國家文化的聯系,包括認同與拒絕認同兩種形式。就是這一切的問題,可以帶給我們關于中國現代歷史前所未有的豐富的認識,幫助我們挖掘現代文學存在依賴的各種資源,以及復雜變異的各種理由。
值得注意的是,在年輕一代的學者當中,已經逐漸形成了這樣一種趨勢:將文學的感悟與歷史現象的發掘自覺結合,呈現文學史的盲區,梳理現代作家的各種“非典型”形態,從而形成了對固有文學史敘述的一次次的補充甚至挑戰。與1980年代不同,新的文學歷史的發現也不一定仰仗某些新銳的理論信息,它更多地需要平實的心態和扎實的治學態度,因此,北京、上海不再是唯一的“創新中心”,文學史重寫的智慧分布在中國的諸多區域,包括一些所謂的“邊區域”。換一個角度讀歷史,偏遠與中心的含義也會發生根本的變化,所謂的“中心”不再是思想信息的唯一來源,反倒是長期不被認識的“偏遠”積累了“歷史”被遮蔽的豐富內容,重新激活了研究者的思想。如此,某些中心學術區域的浮躁化與邊遠區域的穩步發展構成了中國當代學術史最引人注目的景觀。
這里為大家推薦的幾篇論述就分別來自成都、重慶,當然也有北京,不過,出自北京博士的兩則考察也恰恰是非中心的“偏遠”內容:關于抗戰時期偽蒙疆淪陷區文藝研究的述評,在我的閱讀視線中,關于這一課題的研究還是第一次;老向的文學創作歷來并不為人注意,關于他的考察也為我們揭示了那段歷史的許多秘密。來自成都、重慶的幾位博士也都分別為我們貢獻了一些獨到的觀察,呂潔宇對抗戰時期王了一創作的論述有作家研究的“拓荒”之功;張玫對國民黨文人王平陵的考察也填補了現代文學右翼研究的空白;高博涵所論述的徐訏,在過去的文學史上也以小說家聞名,其實就是這位徐訏,同時出版了大量詩集,而且頗有特色,論徐訏不及其詩歌與詩論真可謂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高博涵的研究可以說是開了一個好頭;陶永莉重新考察了文學革命的發生,與目前我們都接受了的常識大有不同的是,在她看來,對文學革命如何發生的追問已經不再僅僅局限于《嘗試集》與《新青年》了,遠在大洋對岸的美國也引起了她的注意,《留美學生季報》第四卷也成為了“五四”的先聲,這樣的結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中也是第一次。
總之,這樣的考察是在不同的角度上拓展或加深了我們對文學史的認識與理解,都可以說是重新發現的收獲。我相信,只有當這樣的收獲越來越多的時候,我們的文學史認識也就有了真正推進的實績,中國的學術思想也就出現了新的嬗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