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桑克
當詩人藍藍讓我寫點兒什么的時候,我確實沒想起十年前那件已經影響了我此后人生的事情。我突然意識到,今年也就是2013年,正是那件事情發生十周年的日子。
不少人可能還記得那件與詩、與詩人們發生直接關系的事?,F在回顧會比當年清晰,不僅因為現在我更愿意與同行談論幽默氣質是如何在詩歌之中體現的。
這就是發生在2003年冬天的“詩人倡議為被焚民工征集網絡聲援簽名”的事情。引號之中的說法來自當年1月15日“詩生活”網站的“詩生活”通訊社的新聞標題。我已經記不得這是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綜合其他同事與朋友的意見總結出來的。
我的勇氣和能力其實非常有限。
事情的背景在新聞之中有所敘述:“詩人桑克1月9日凌晨在北大文學自由壇看到自世紀沙龍轉來的新華網消息,在山東打工的四川農民徐天龍因索欠薪無果憤而自焚,十分震驚。因此倡議,征集網絡簽名,聲援被傷害的民工?!?/p>
消息從新華網傳到世紀沙龍,又從文學自由壇傳到“詩生活”。9日凌晨,我在文學自由壇讀到網友“因爵夫人”貼出的消息。根據職業素養判斷(當時我已從事新聞工作十一年),這條來自官方媒體的消息絕對不是謠言,況且在此之前的日常工作中我已經看過不止一篇拖欠工人薪水的報道。當時這一嚴重的社會問題僅僅露出冰山的一角,而像徐天龍自焚這樣的極端事件卻是第一次被大眾“看見”,它在我心中引起的情感反應極其劇烈。在新聞之中我使用了一個比較溫和的詞語“震驚”,其實我的內心已是一團憤怒的火焰。
后來用詞越來越尖銳,我實在忍不住自己“悲憤”的感情。
徐天龍怎么樣了?當年的事情究竟對他的個人生活產生了怎樣的幫助或者說更為糟糕的結果——后者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因為徐天龍就是我們自己有血有肉的化身。
一切似乎都是按照新聞方式進行著。但是貼出消息的網友“因爵夫人”卻對中國詩人提出嚴肅的問題:你們能為這件事情寫詩嗎?這雖然不是原句,但是大意還是準確的。他的問題之中潛藏的真正含義是:你們過去寫的詩是和嚴峻的現實脫離的,你們這些人缺乏面對現實的勇氣。我在新聞中沒有貼出他的問題,只是略微間接地顯示問題的存在:“貼出這個消息的網友把這個事件當作詩歌主題,睿智,也是給大家提出了挑戰。”從敘述方式來說,我當時表現出極度的克制,因為在怒火中還能冷靜地表述問題對我來說是極其不易的。我當時的腦子里涌現出來的就是:我能寫。我立刻寫了《悲憤詩》,同時覺得僅僅寫詩是不夠的。我想起曾經參與的簽名活動,覺得簽名這種行為可能比具有技術要求的寫詩更能喚起大家的熱情。
然后就有了三條呼吁,就有了關于簽名和寫詩的倡議。
此時此刻,這已不是新聞事件,而是典型的詩歌事件。
后來我才知道對詩人提出要求的網友是誰——當代藝術家高氏兄弟,我一直喜歡他們作品的正直和銳利。
我知道詩歌的作用從來都是有限的,這也就是我在倡議之中表述“詩歌小力”的主要原因。它的形成是由于我秉承的傳統:如同奧登在悼念葉芝的詩中所說的“詩歌不會使任何事情發生”,但在另外一方面我又頑固地認為“詩歌是文明的發動機”,它幾乎無堅不摧,無論是柏林墻還是坦克。我不知道怎么解釋我的矛盾性,如同不知道如何解釋同時存在于我身上的激烈與冷靜、美學觀念與社會觀念之間的強力沖突。
引起爭議是三四天之后發生的,主要與兩句話有關:“我們的詩歌是可以有社會責任感的(雖然它不是詩歌的全部)?!薄斑@時,就要犧牲藝術,去拯救正義!”當時我只作了一般性說明,現在回顧我倒可以直接面對這些討論而進行思考,主要目的不是辯護,而是闡釋自己一直保持的美學觀,闡釋我對詩與社會、詩人與社會的基本關系的認識。
肯定的聲音占了絕大多數,但是漸漸出現不同的質疑聲。在去除了那些明顯帶有惡意的質疑或者否定的說法,比如某些指責借題炒作或者傷害感情的認識之后,我認為不少質疑不僅是冷靜的、理性的,而且把問題的探討引向了深入思考的層面。
比如我的朋友詩人劉立桿的質疑就非常嚴肅,他說:“我的疑惑僅僅在于,‘詩人’和‘人’的概念與立場在這個聲援事情中似乎有些混淆了。”從我的角度來看,他提出的問題可以獲得這樣一種理解,比如詩人和人有時確實分不清,但是其中存在著強調各自差異的概念問題,即強調詩人的時候是針對特定人群的,強調人則是針對人類本體的。不是每一個詩人都能理解一個人的社會屬性與社會責任。我的另外一位朋友詩人馬鈴薯兄弟在尊重簽名行為的同時憂慮“一種早被拋棄的舊的方式復活”,我完全同意,這也是我當時和現在都非常擔心的事。因為有的行為僅僅是表面相似,比如底層寫作和其他體驗社會生活的問題等等。我們在看穿修辭的外衣之后必須保持足夠的清醒。
劉立桿極富洞見地說:“詩歌乃至寫作本身就包含了一種正義?!边@是一種值得尊敬的表述。真正的詩歌確實包含著道德力量,但是從降低到承載認知平臺的角度來說,詩歌又明顯具有更多的功能。而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我當然更傾向于自己的美學使命。這就是我使用一個暫時性的決絕詞語“犧牲”的主要原因。但是同時我又非常清楚,詩人身份和他們保有的詩歌方式會對社會政治產生相當的作用,但是在美學史上這個問題可能就會自動消逝,因為存在混淆的問題,就是說我們必須明白我們是站在哪個角度看問題的。如果說我們能夠清楚彼此之間和各種表面相似的事物之間的界限,而又能同時使用所有方式,那么一切就都是非常清晰的。
這就意味著我們所寫的詩,按照美學要求達到了什么樣的高度標準,才決定著它是否有資格存身于文學范疇之中。而在社會領域,文學性可能是次要的,只看它的價值觀是什么樣的就可以了。但是由此一來,這些詩就不再是美學領域的審視對象(從歷史事實來看,它們的暫時性非常明顯,但是不少人卻將它們看作文學的主要特征)。
所以對我們來說范疇感是必須建立的,否則就會造成表面的矛盾,而非真正的矛盾。那么是否存在一種在美學和社會這兩個領域同時達到一定高度的文學作品呢?這是顯然的,但是它要求的技術高度在初期是不可能實現的,比如在2003年出現就比較艱難,而在十年之后的今天,隨著美學經驗的積累,這樣的高度或將成為可能。
書寫社會主題的詩,其背后實質其實就是如何針對社會要求而采取獨立態度的問題。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可以不做的,有時這兩種不同選擇集中在一種公共事務之中——這對我們來說就是指詩歌方式而言的,所以我才會說:“簽名不是唯一的,也可以有其他的方式,沉默也是值得尊重的,因為這也是一種選擇,它有另外的擔心?!币驗楫敃r我已經知道豐富的東西是什么,當時的選擇又是什么。所以我喜歡看到當時的《外灘畫報》這樣的評論:“這種寬容、理解和允許多元化并存的聲音,對中國的知識界而言,比簽名事件本身是一種更為可喜的現象?!彼_實看出了一種更為健康的態度。
所以詩人們表面的共同選擇其實都只是因為自己的個人要求,而不是來自于外界的強加要求(我們現在已經明白道德綁架意味著什么,當時許多人還不太了解)。這就是說面對社會問題的嚴峻表現,我們究竟應該以何種方式反應,是以直接的社會方式反應,還是以特殊的詩歌方式反應?這些其實都是由詩人個人決定的。
我們把個人選擇放在首要的位置,它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鑒別標準。
所以我們聽從的只是我們自己的良知或者基本情感的召喚,而不是由于一種看起來無比正確的價值觀或者輿論氛圍的慫恿,尤其在我們這些具有美學使命的詩人身上。所以我的一個老師(我以自己是他的學生而自豪)明顯看出了我在表達方面體現出的臨時性,他事后對我的“犧牲說”評論道:“這樣的文字,什么也沒有犧牲,因為對于堅守良知的詩人來說,藝術不會被犧牲,正義也不需要去拯救,而只需要良知的踐行?!?/p>
在這個事情上,詩人是偏正詞組,人是核心。
在美學問題上,詩人是主賓結構,詩是核心。
我確實沒有犧牲什么,盡管存在冒險,盡管它改善了我的問題。比如說,我現在的觀念比起當時的犧牲觀已經更近一步。我已將它視為一種詩歌類型,比如時事詩(來自臧棣)或者介入詩(來自張閎),它確實只是眾多詩歌類型之中的一個——當然不是唯一的類型(沒有這樣的類型)或者具有統治地位的類型(每個詩人都有自己偏愛的類型)。從詩歌整體來說,它只是身在其中;而作為一個詩人來說,他可以不寫這樣的詩,就像有的詩人從來不寫山水詩一樣。前提條件是介入詩的領域不能是徹底的空白(就是說不能存在整體缺席的問題)。
從簽名者中,讀者或許會看出詩人的多樣性,其中既有一直介入社會事務的詩人,比如唐不遇、廖偉棠、楊克、宋曉賢……也有執著于美學探索的詩人,比如清平、蔡天新、陳東東、吳銘越……還有更多復雜而豐富的詩人,比如森子、胡續冬、張曙光、徐江(我自己可能屬于這樣一種類型,但是當時的表現卻類似于第一種)……此外還有一些評論家如劉翔、耿占春、張桃洲、沈睿……
從具體作品來說,當年介入詩的寫作質量可能有待于發展。不過其中情感的強烈反應是我更為看重的——
悲憤詩
——為民工徐天龍而作
漢子!你的火燒醒我!
我怎能睡得如此酣熱!
我呼吁,我抗議
仿佛一列咆哮的機車!
向硬雪?向朔風?
向正變得自然的冷漠?
人心隔肚皮,你啊
一把將我的美夢撕破!
正義在哪里?烏有鄉?
迷霧籠罩塵世的生活!
那么大野的聲音起來!
重修流失的道德人格!
值得拯救啊,監督者
是良知,是璀璨星河。
2003年1月9日晨
讀者可能注意到我對形式的限制,就是說當時我在盡量容納美學考慮,否則這樣的詩就不如一句干脆的倡議。徐敬亞評論說:“桑克寫出了我目前看到的他最有力度與質感的詩!”我把這種評論視為一種鼓勵。
響應云集,我在《新詩歌月刊》的紀念特輯目錄中查到部分內容——
詩歌篇:痛苦在詩歌心底灼燒——為山東“自焚”民工徐天龍而作。
詩作目錄:第一輯 悲憤現場——張祈:《把我的錢拿來!》;清平:《憤怒》;桑克:《悲憤詩》;初清水:《京廣鐵路上的雪》。第二輯 苦難的檄文——蕭開愚:《這不是一首詩》;廖偉棠:《檄文》;李文楷:《苦難的靈魂》。第三輯 請不要為我哭泣——夏雨:《請不要為我流淚》;梅溪路上一棵樹:《今天我們發薪》;浪行天下:《新石器時代》;白地:《有關什么》。第四輯 詞語之子——TREERON:《農民,詞的兒子》;唐不遇:《各種自由都在死去》;張杰:《我們的敵人是誰》;薛舟:《危險的新生活》。
非常遺憾的是這個紀念專輯的鏈接現在已經無法打開。
我通過搜索功能找到詩人張永偉的一首詩。其中最后一節是這樣的——
徐天龍,當你像一塊石頭炸裂,
我還隱藏在時代的深山里。
我說了很多,卻又像一言未發。
此刻的我,也許是自焚前的你,
在冷清的街上,在午夜零點,
踩著剛剛凍結的泥濘。
你忍受著燃燒后的疼痛,我內心的煙霧還在彌漫。
(《寫給為討薪而自焚的民工徐天龍》,2003年1月17日)
其中的自省意識讓我深受震撼,而詩人程小蓓的詩則讓我看到廣闊的悲哀——
我們活著,唯一所有的
是這些能干活的手和腳,
最好不要有嘴和腦袋。
嘴要吃和喊叫,
腦袋會讓我們想到哭泣。
(《我們唯一所有的——給徐天龍》,2003年1月)
雷達和任東華評論這首詩“體現出‘底層者’的生活貧困和精神生活的自由獨立與反抗意識,象征性地表達新世紀文學在多方面有意識地‘神會’當代西方哲學的印跡”。我雖然不能理解這段話的真正含義,但是它的注意力卻使我感到幾分欣慰。因為詩歌的作用對象可能真的不是法院和建筑公司,而只是詩人自己,或者其他知識分子。
在2004年出版的《2003中國文情報告》里,周瓚在《行動的詩歌與詩歌的行動》一文中評論說:“在眾聲喧嘩的間隙,我們依然讀到出離了悲憤之后的尖銳但真切的詩。雖然屬于命題式的寫作,但???、清平、程小蓓、唐不遇等詩人的作品,給人留下的印象不是吶喊式或咒罵式的,而是能夠在‘代言’的立意中,切實貼近了角色的聲音。他們的作品依稀喚起讀者對于‘古詩十九首’和新樂府詩歌的傳統精神的記憶?!彼诤竺胬^續論述:“現實,是我們每天經歷的被書寫的生活。沒有書寫,也就沒有所謂現實及其評價。討薪民工自焚,英美攻打伊拉克,‘非典’侵襲,孫志剛事件、詩人宇龍被害事件等等,這些都在2003年的漢語詩歌中,受到詩人們以詩歌方式的關注?!?/p>
我為這些詩人感到由衷的自豪。當然我也孩子氣地偷偷地為自己自豪了那么一會兒。
我知道我們或者任何人的命運都不會因為寫詩而發生徹底改變,但是我們的生活卻可能因為寫詩或者詩歌本身而悄然改變某種晦暗的格局。
詩歌至少可以作為安慰物而存在,至少可以減輕我們日益加深的疼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