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蘇_陳學勇
名滿臺島的女作家張秀亞,作品甚豐,且文字兼具功力和靈氣。那里文壇尊她為女性散文家里一面旗幟。痖弦就說,她在臺灣“是現代文學中‘美文’的傳承者與發揚者”。張秀亞自己也很鐘情這一體裁,散文集多達二十余種,專談散文的文章也至少有五六篇。大陸遠眺臺灣作家,介紹她們的散文創作,特別是研究女性散文,每每道及張秀亞。由此,今日我們讀者心目中的張秀亞,僅知其隸屬臺灣,僅知其擅寫散文,無論其余。
追溯起來,臺灣作家張秀亞乃大陸所“進口”。她1948年赴臺,并非如蘇雪林追隨當局。不意大陸政府很快易幟,她回不來了,無奈定居年深。而此前,早在上世紀30年代,大陸文壇上已經有個十分活躍的張秀亞,凌叔華主編的《武漢日報》“現代文藝”副刊、顧頡剛編輯的《大眾知識》,還有《論語》《中流》《國聞周報》《大公報》《益世報》,這些名報名刊無不是她頻頻亮相的園地。體裁遍及詩歌、小說、散文、散文詩、書評、翻譯,有全面開花之勢。
許多作家由生活而寫作,張秀亞則儼然由寫作而生活,生活異常文學化,“作家般”地生活。當她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暑期她滿懷創作夢想,帶著兩塊銀元,獨自由天津來到她心儀的廬隱、蘇雪林母校女師大校園,醉心尋訪前輩蹤跡。敬仰閨秀派的凌叔華,凌氏邀約她登門敘談,并允留宿一晚。凌叔華的信異常溫馨:“這兩天春當真來了,丁香開了,杏花也在打苞兒,我的院后有很多的花木,清香滿庭,你來了一定會喜歡……我有的是誠摯的性情和坦率的談吐,也許不會令來看我的朋友失望的。”果然,見面后凌叔華給張秀亞留下極好印象:“她很會談話,親切,從容,使一個生客聽了感到舒舒帖帖。在言語中,她并不自炫所學,掉弄書袋。但她的機智與才華,閃動于詞句中,如同松間明月,流照出一片清輝。”
臺灣學人據張秀亞自述,稱刊于1935年的短詩《夜歸》是張秀亞處女作(舒蘭:《抗戰時期的新詩作家和作品》),而發表在1934年1月23日《益世報》“文學周刊”的散文《寂寞》,比《夜歸》早了整一年。而處女詩作大概還是比《寂寞》更早一點的這首《夏天的晚上》:
青色的燈帶來了青色的夜,
青色的夜,綻開了星的花,
讓我輕輕的來數夜的足音吧,
在遠處大伽藍的聲音里。
牧女空吹著她神秘的笛音,
而白色的云朵卻不曾渡過天河,
池邊的草色漸漸褪淺了,
池水中是誰丟進了那枚圓圓的銀幣?
如果這時候你守望在窗前,
請悄然的為我祝福吧,
為了我將開始夢的追尋,
不問明日的陰晴風雨。
當你的園中第一顆露臨,
燦然的如銀星飛墜。
當你的窗前第一片葉落,
輕輕的像一片暮云。
那是初秋的嘆息,初秋的淚。
此時張秀亞是初中學生,才十五歲,足以見出她早慧,而且創作起點驚人的高,盡管還多少夾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刻意。另外一首《雨后》(《人生與文學》1935年1卷5期),輕靈、晶瑩,猶如童話:
星子在樹梢,
閃動著閉了許久的明眸。
在去得遠了的輕雷嘆息聲里,
一天灰云,
拂了拂衣袖,
隨著涼風飛去。
荷葉片上的小雨點,
在風中一滾變成大珍珠。
又被未棲穩的蜻蜓點破。
像天邊一顆流星,
悄然墜落。
落上小草的葉尖,
小草興起感激的一聲嗟嘆:
“我已飽飲了雨水,
誰又慈悲的為我灑了,
一點清涼的淚。”
1940年張秀亞創作了五百行長詩《水上琴聲》,據說轟動了淪陷時北平大學校園。名家陳之藩讀了長詩,“恍如置身于19世紀的那個海島國家,在聽雪萊的《西風歌》,是那樣的凄美;又好像在聽華茲華斯的《兩個四月的清晨》,是那樣的蒼茫”(轉自《抗戰時期的新詩作家和作品》)。后來張秀亞以此為書名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她曾經是位詩人。名噪一時的詩人,可惜身處抗戰時期淪陷區,不逢時,不宜地,時過境遷,被歷史遺忘了。
張秀亞縱然早慧,畢竟人生體驗有限,她說到那時的寫作背景:“我來到世界這大屋子的時間還太短。最初,一些光色與錯綜的形象對我都那么陌生、新鮮。對它們,我像扒著籬笆縫窺看人家園林的孩子,帶著點驚訝的神氣,用好奇的目光去看”,她看到的世界,“是一首富于光色和諧雅麗的詩歌”。《雨后》正是此時情緒的留痕。一旦接觸社會本色,年少脆弱的作者惶恐起來,不敢正視了。她說:“在沉默里,我深思著,想象著,插了幻想的翅子,去尋覓一些園林,溪谷。到想象的深海,去打撈一些美麗的藻荇。在心理上,我完全成了一個遁世者。到夢的國度安排自己,泛溢在我們的生命邊緣,是無邊無際的‘白日夢’。”(《在大龍河畔》自序)
她評論巴金小說集《沉落》說:“作者并不像夢幻的詩人一樣,閉起一只眼睛,自欺的用天上霞霓的顏色來涂飾這世界。”(《大眾知識》1936年第3期)可能她聯想到自身創作。1936年十七歲的張秀亞出版了小說集《在大龍河畔》(臺灣資料多誤為1937年),她的“自序”如此反思:“我覺察出自己以往的錯誤,我明白那隱士的態度是不合理的,我沖出鎖閉的生活,企圖硬朗的與現實生活正面接觸。”或許張秀亞以小說創作糾正她的詩歌情緒,其中《偎依》《風》《霾》皆有體現。翌年發表的連載長篇小說《蛻》(《文風》雜志1937年1卷1期)愈加證明了她的努力。作品似未完篇,我只讀到它開頭數千字的幾個小節。單憑這開頭已經顯示出她兌現了許過的承諾:“我睜開了眼,我看見我的鄰人,我的朋友臉上,刻畫著被損害的紋路,在我身邊走過,枯干樣削弱的軀體,拖著長長一條灰影。”平心而論,大陸時期的張秀亞尚缺拳頭作品。如果得以完成《蛻》,大可期待它是部令人刮目相看的力作。抱憾的是,《蛻》僅存開頭,后來的小說則未能“硬朗”得徹底。
刊在1940年《輔仁文苑》第3輯的《夢之花》竟還是原先做過的“白日夢”,大學同窗薇和珊相伴來到“茵夢湖”似的南方所在,正是在這里,兩人“心靈卻走著相反的道路”。薇邂逅了年輕英俊的畫家,隨即墮入情海,置社會于度外。而珊“懷抱了一付弦琴,彈奏著追慕光明的曲調,作了一個到處為家的流浪人”。她遇到老漁翁的小孫女,純潔、嬌憨的女孩荷姑。荷姑劃了小船,不顧湖面雜草刺眼刺手,堅韌倔強地迎向岸邊的珊。
……轉瞬之間,那一只水上的小鳥兒(荷姑),隨著一陣順風,輕靈的,來到她(珊)的足邊。
珊代她拿過了那支槳,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帶汗的小手,她(珊)這時,驀然覺得,湖的碧色,延展成更廣大的一片綠海,岸上的白屋,蔭蔭的葡萄藤……都渺小無跡了。全宇宙,只有這一片動蕩的水,這一只綠色的小艇,這女孩子臉上的微笑,那像陽光一般,照映得湖水燦爛。
珊相信:“我的心靈,尋求不到的,會在這不盈七尺長的小船上,那小姑娘的歌聲中找得到。”她鼓動荷姑瞞了祖父,在月夜,和她一起出走,尋求不知在何處的理想。途中,荷姑說,星光灑在水面,像水蓮花。“珊說,那不是水蓮花,是夢之花——值得我們追尋的,燦爛的花。”珊從河里撈起一卷紙,是那年輕畫家畫的薇的頭像,薇頭上插一朵紅薔薇,遺棄了,經河水浸漬,“如血如淚”。小說如其篇名,距現實生活很是遙遠。讀者似臺下觀眾,透過紗幕觀賞海市蜃樓,美麗而縹緲,作品的優美行文里掩不住思想的蒼白。那時張秀亞才二十一歲,由于她自囿“作家般”生活,便不能像二十多歲的廬隱、丁玲、蕭紅那般敢于直面慘淡社會,無論它如何殘酷。莫不是淪陷的時局不容她繼續努力?抑或主人公珊就是柔弱的作者自己,又回到反思前的原點。由《蛻》而《夢之花》,一邊寫鄉村種田人,一邊寫城市知識青年;一種是質樸的寫實,一種是華美的詩情。題材、手法、文字,迥然不同,不得不佩服張秀亞駕馭文字的本事。發表《夢之花》的《輔仁文苑》是辦在日寇占領的北平,不久張秀亞離開故都到了西南大后方,這篇小說又署筆名陳藍在重慶的《創作月刊》刊登了一次,作者偏愛之情可以想見。
北方淪陷區的文學創作不景氣之際,張秀亞的《珂羅佐女神》,據稱轟動一時。“當她的《珂羅佐女神》被讀者發現時,立刻由每一個愛好文藝的人們中,一齊喊出了贊頌。她寫的那么細膩,柔美,深刻,動人。立刻,她成了華北頂榮譽的作家。”(王藍:《淪陷七年來的北方文化》,《文化先鋒》1944年3卷25期)張秀亞曾經是位小說家,有人稱譽:“她是我國后起之秀的十幾位作家中,一顆光芒萬丈的巨星。”“具有丁玲的前進精神,而兼著冰心的美麗的技巧。換句話說,就是有著冰心、丁玲二人之長,而無丁玲、冰心二人之短。”(林慰君:《漫談張秀亞及其他》,《中國公論》1939年1卷5期)剔除此話的言過其實,張秀亞的引人矚目當無可置疑。她從多位京派作家如沈從文、凌叔華、蕭乾處受益,那篇巴金小說的評論即頗具沈從文書評的筆致,說她是“京派后起之秀”當順理成章。
張秀亞能詩,亦能小說,終究是更能散文,成一散文大家的形象。前幾年臺灣出版了十五卷的《張秀亞全集》,未得一睹為快。想臺島搜集大陸資料不易,可能有所遺漏,不知這幾個作品是否都入編“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