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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社集會

2013-08-15 00:42:44山西魯順民張石山
名作欣賞 2013年31期

/ 山西_魯順民 張石山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五條明確規定: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

公民的上述自由,寫上了當代絕大多數國家的憲法。

但在傳統社會的實際生活中,盡管沒有這樣的概念,卻有這樣的事實存在。老百姓常說的“莊稼地里罵朝廷”,講得文雅一點就是庶民議政,言論自由。文人雅士結成詩社文會,吟詩作對,乃至將詩文刊刻出版,歷來多有?!都t樓夢》里賈寶玉混在女兒堆里,大家結成“海棠社”,吟風弄月,也沒有什么衙役捕快來干涉。似乎曹雪芹在粉飾太平,掩蓋文字獄的嚴酷存在。

歷代王朝委派官吏,到縣一級為止。至于廣大鄉野,有點放任自流讓鄉民自治的意思。那好像就成了“小政府、大社會”的歷史標本。鄉民自治的社會,果然成了“社會”:既能結“社”,又可集“會”。

禮失求諸野,我們宜于好生打撈撿拾一回鄉間曾相當普及的結社集會的存在狀況,以呼應憲法,以整合我們或有的憲政資源。

張:無論關于“大政府小社會”的現狀表述,還是“小政府大社會”的愿景呼吁,近年來頗顯幾分熱鬧。大和小,可以是政府與社會之間對應比照的概念,也可以是政府與社會各自縱向比照的概念。希望大政府小一點,小到什么程度是適恰的?恐怕這絕不僅僅是個理論上給出量化標準的問題,倒是一個須由實踐檢驗的問題。

我們兩個這一回對談的話題是“結社集會”,定下這個話題,我多少有點疑慮。不像我們前面談過的題目,那些古禮、傳統習俗,雖然飽受摧折,在鄉野的實際生活中往往還多有遺存。結社集會,這幾十年來卻差不多成了一個空殼話語。這方面我可能稍好一點,腦海里還存有不少1955年合作化之前的記憶。至少還有的說。

魯:咱們初議這個題目,不瞞張老師你說,我是真的有點惶惑。這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生活經驗,或者說,在我的生活經驗里有過關于鄉村結社集會的記憶嗎?或者說,鄉村結社集會這種事情可能嗎?我得仔細想想。

細想一回,還好。

先說一件事情。你應該記得河曲縣七月十五放河燈的事情,在1988年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河邊還有這樣一個風俗。1988年七月十五那天,突然看見蒼茫茫的河面上漸次漂起閃亮的燈盞,很是詭異,后來才知道那就是放河燈。

前去打探,原來是老城水西門口早年有七月十五漂河燈的習俗,用以祀祭亡靈。這個風俗的來由搞不清楚,至少在形式上、祭祀月日的確定上,有佛教盂蘭盆會的影子。1938年,日本人轟炸河曲,水西門口商戶船家紛紛逃散,這個風俗便戛然而止。1988年,水西門口幾戶老鄰居商議,想把這個風俗恢復起來。幾戶老鄰居,或是老船工,或是老藝人,或者就是過去的老船家,根據燈盞制作成本核算,每戶集資二三十塊錢,村里承包渡口的船工則免費提供船只使用,不收取攤派。然后粘紙燈,置香燭,在七月十五那一天,大家撐船到河中央上流去放那紙燈,一放三百六十五盞。自此之后,每年如此,年年不斷。

到1992年,這個事情引起了縣里的注意。錢財靡費由縣里承擔,但還由幾個老住戶主持其事,這項活動竟越辦越大。這個風俗當然沉淀了老碼頭上幾戶老住戶的人生記憶,這是另外一回事。但就組織這個事情而言,算不算結社集會?幾戶人家動議,共同出資籌辦放河燈事宜,是為社,七月十五那一天聚齊放燈,是為會。雖無正式名目,實際上已經是結社集會行為。

張:順民,你這動腦筋一想,想得好。“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禮失求諸野,其中有個“求”字。遍地都是,滿眼都在,倒用不著咱兩個來磨牙費嘴了。對于我們,對于這方面的有心人,對于專門的研究家和學者,對于有關制度的設計者,這首先還是一個真心誠意的問題。端正了態度,肯于用心去撿拾,去尋求,乃至花大力氣去挖掘,我們就會有所發現。

這個話題,我先說一點父輩敘說過的經歷。

我父親十七歲到太原來打工闖江湖,入的是腳行。第二年,他才十八歲就當上了大工頭。腳行,就是一個廣義的幫會、行會。腳行是干什么的?碼頭城鎮,五行八作齊全。打工賣力氣,干什么的都有??嘎榇砂徇\的這一行,最是考較人的筋骨力氣,傳統的說法稱為腳行。腳行的工頭,不是誰來指派的,是苦力們公推民選的。大家信任,你就代表工方和資方打交道,上去談判、回來派工。失去多數人信任,你便下臺走人。幾百號苦力,流動性又極大,居住伙食管理等等,皆是腳行自主。共產黨就是看中了行會的這種松散自主,把我父親發展成了地工人員。根據地來人,安插個把賬房先生,先頭的日本人不管,后來的國民政府也不管。

我媽被組織上從老家送上來,和我爹在城里租房成家,家里又成了交通站。為了掩護工作,我爹出任東家,還辦起一個雜貨鋪“賢德盛”。賢德盛到商會注冊,那商會也是民間組織,代表商家利益和政府打交道而不受什么行政干預。我爹曾經被捕受刑,近邊的商家和商會都曾出面具保、呈遞保狀。他是不是共產黨,商會不管;我們認為他是好人,是注冊在案的合法商家,我們就要作保營救。

——或者,正是看到了類似幫會在民間的凝聚力以及對于政權的游離性,后來才“取消”各種民間組織的吧。結社集會的自由,因而從此不再是我們的生活經驗。

當然,拜改革開放所賜,我們能看到這方面的稍許松動。在地理上最偏遠的地方,在治理結構最松散的部位,結社集會在慢慢復蘇。這種自由,實在不是理論上的爭究與證明,它實在是生活本身的強烈訴求。

——順民你接著再想再說。

魯:1996年,護城樓上的主持提出要修葺“文革”時被紅衛兵拆毀的玉皇閣大殿。大殿柱礎尚在,東側偏殿完好,復原不是大問題。因為和尚一個人難以承擔此事,就求到村里。我父親他們幾個老成些的人物,主動承擔起這個事情來。當然,廟宇布施收入是大頭,余下的由村里各戶籌集,有錢出錢,有物出物,廟宇所用椽檁均由各家捐出。不足一年工夫,消失三十年的玉皇閣復又出現在明代的堞樓之上。廟成之日,延請戲班前來唱戲,主持其事的負責人將捐錢捐物諸般事項張榜公布,知曉全村。這算不算是一個結社集會?較之放河燈,修廟唱戲已經是很隆重的事情,領頭人選須大家公推,財務賬目需要公布公開,已經具備了鄉村結社集會的特點。

可見,在今天政府科層設置已經進入日常生活每一個角落的鄉村社會,結社集會實際上還是存在的,哪怕它相當臨時而欠正規。只不過跟昔日的鄉村社會相比,在形式上不那么固定,輪廓不那么清晰罷了。但是,正是這種并不刻意的偶然,恰恰說明在鄉村社會里面,結社集會這種民間組織形式,還是有著科層管理所無法達到的功效。若是政府突然要辦河燈會,突然想起恢復玉皇閣,如果沒有堂而皇之的口號,比如開發旅游產品,保護文物古跡等等,怎么都顯得不太搭調。而恰恰是民間自發的這種結社集會形式,才具有實實在在的號召能力。所以,盡管民間結社集會這種形式不是那么明確,我覺得政府還是能不管就不管,聽之任之反倒最好。

張:我們老家萇池鎮由東西南三個自然村落構成。東村的北端,過去有一座東岳廟。據說大殿里塑有閻王判官地獄鬼怪什么的,進殿的過門腳踏石板下,還連接著機關,老百姓稱作“條件”,踩到石板、牽動條件,閻王判官眼睛亂閃、牛頭馬面手腳舞動,場景煞是恐怖?!巴粮摹睍r貧農團砸爛塑像泥胎,說是塑像的胸腹里面安著金心銀肝。建國后,整座廟宇做了國家的糧庫。即便做了糧庫,我小時去姥爺家路經那兒,始終很害怕,一直沒敢到跟前看一看。

東岳廟倒塌破敗了幾十年之后,前些年萇池東村的老百姓鼓噪起來要重修再建。主持其事的,是一位張姓企業家。而鎮上的張姓是從我們溝里搬遷出去的,說來就是一族一家。一個電話打上來,希望我出于本家的情誼能支持一些木料。提出的具體要求是檁條一百根。一根檁條幾十塊,那也是大幾千。我這兒放話,讓他們到我家樹地里挑揀最粗的砍伐。自家人嘛,下手放倒一百二十棵大樹,最終能截成二百多根檁條、二百多根椽子。

修成廟宇,佛像開光、立碑唱戲,組織者自然也有賬目公布等等慣常程序交代村民。我有時間去聽他們的賬目嗎?我需要去審核審計他們嗎?對于民間組織,我們會產生一種天然的信任。民間臨時社團,那是真正代表民意者才能成為主持人。老百姓不信任,那就不是后來審計的問題,一開初它就缺乏號召力。

——比方說,萇池東村的村委會向我提出要求,我絕不會答應得這么爽快。你是誰?我是誰?咱們根本就不搭界。而假如是我們紅崖底的村委會提出什么要求,我還真得考慮考慮。這中間有村情,還有家族血緣等等勾連。公家的事,也就暗暗轉換成民間的事兒了。

魯:事實上,今天的鄉村社會里,無論是村委還是黨支部,一旦被選舉或者被任命確定下來,他就具有了兩種身份。大到公共的修橋補路、整渠打井,小到個體戶家的婚喪大事,他在這個時候就不再單純是一個行政意義上的領導者,而同時變成了結社集會的糾首或者社首。

我們護城樓是一個大村下面的一個小組,過去叫生產隊,實際上等同于一個自然村,現在村里的小組長是我一位叔叔輩的,平常好打抱不平,說話做事也公道。村里面誰家有婚喪大事,分派幫廚、挨家借桌椅這些雜事都需要他來協調。如果是喪事,怎么打發,村民各家出多少禮數,他都得操心。這個時候,他的身份顯而易見是一個社首式人物。

張:咱兩個對談了有十回了,回頭去看,我們都是從各自最熟悉的故鄉村莊入手說起。這在方法上,屬于解剖一只麻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從我們談出來的內容衡量,并不那么典型的小村山莊,果然有那么多的古禮遺存,這著實鼓舞人的信心。

盂縣萇池鎮,古來屬于縣境內四大鎮之一。從清初到民國年間,鎮上有鎮公所,鎮子下屬村莊有村公所。但鎮公所村公所只是那么個名堂,并不屬于政府一級機構,負責人更不是進入什么序列的干部。我們紅崖底所處的一道山溝里,有三個自然村落,當年統稱一個行政村;山溝叫作柏泉溝,村名便叫柏泉村。村子下邊,是閭里設置。一村五閭,紅崖底有兩個閭。閭長不是上面指定,是由村民推舉的。凡當閭長的,家道相對殷實,為人急公好義,無私心而勇擔當,應酬上頭、安撫下頭,還得有性格優勢能力優長。閭長,主要任務是什么?每年的國家稅務,你得負責按期完成;出了人命大案,你得及時上報;縣衙派差、國家征兵,你得負責完成任務。不掙一分錢,出力挨罵不討好,誰都不愿意當;被大家公推出來,你還推辭不了,結果你就得接受群眾監督,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民公仆。

來回跑腿,上傳下達,一個人太耽擱工夫,大家體諒認可,閭長之下允許雇傭一個“小甲”。無地農民,失了怙恃的半大后生,扛不了長工的閑漢,品格也還靠得住,聽話腿快的,負責篩鑼搗鐘,等于村人出錢把他養起來。

閭長帶領這么個小甲,完成國家大事之余,有時也參與到村中的其他公益事業中來。但這要看老百姓是否需要,誰都不會攬權多事,況且你想攬權也辦不到。

比如集資修廟,這個要靠自愿募捐,不能搞攤派,閭長小甲你就先靠邊。誰來負責集資并主持整個工程?村人熱心其事者,就推選一名糾首出來。糾首者,有臨時負責糾集的意思。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之后,往往要立碑銘記,誰誰捐銀幾錢幾分,包括某某女性捐獻頭發幾兩,都會刻上石碑。當然,那個操心最多費力最大的糾首某某,姓名要當先刻上碑銘。

比如大正月里扮紅火、社火攤子八音會、高蹺鐵棍旱船隊,人家原本就有團隊會社,團有團頭、社有社首。這是相對固定的民間團體,有相對固定的首領。扮出紅火來,要老百姓叫好,出村表演要爭一個什么名堂,這是熱心人、操辦人和愛好者的一份榮耀。老百姓滿足了,覺得給自家村子爭光了,便也樂得自愿捐助一點錢物,讓會啦社啦的添置一點服裝道具。

魯:從唐代敦煌出土的文件來看,鄉村結社最基本的結社集會形式就是婚喪互助的團體,這個在漢代的一些典籍里也有記載,可見其古老。鄉村結社在這里體現出其基本特點,在以宗族為號召的鄉村社會,靠親緣族緣可以維持一定的社會秩序,但是人畢竟要跟社會打交道,畢竟親族內部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親緣、族緣之外,好多問題還要靠地緣來解決。結社集會就應運而生,這個是擋不住的,也不是什么力量可以代替的。

以村下喪事為例。我們村是雜姓村,誰家里有喪事,家家都要來祭奠,上一份禮之外,還要供香燭紙火和敬獻祭菜若干。這些財物集起來,數目雖然不能說可觀,至少可以緩解事主一時之難,這是物質上的互助。

臨到辦事,各種差事,每家至少得出一名勞力前來幫忙,幫廚的幫廚,打墓的打墓,上墳收拾墳場的收拾墳場,還有人數眾多的扛幡執花圈的,這是人力上的互助。

送喪出門,鄰家婦女還要幫忙攙扶孝子孝女,兩男攙一男,兩婦扶一女,陪淚嘆息?;蛘?,還有跟到墳地哭得呼天搶地的,這不能不說是精神上的撫慰,可視作精神上的互助。

這種依托了喪儀喪禮的極其臨時的人員團隊,便也具備了會社性質和功能。

當然,這些都需要我這位叔叔前來組織協調。村民小組長,這時分明就是一個社首。

張:你的這位叔叔,從村民小組長的身份轉換到傳統糾首、社首的身份,看似自然而然,其實有點內在的必然。大家并不因為他是村民小組長,就高看了他;倒是他的人品能力適恰當一個社首,這時認可了他。反過來推斷,其人熱心公益,大家對于上面指令他當村民小組長,方才不至于抵觸抵制。

你們村是雜姓村,凡有什么會社之類,立即會顯出超越血緣宗族的性質功能。以我的見聞體會,便是在我們紅崖底這樣血緣宗族非常強勢的村落,結社集會的這種超越功能也極為顯見。

咱們的漢字,象形會意功能完備。宗族二字,“宗”,是在一個屋頂下共同祭祖;“族”,是在一面旗幟下共同去作戰。國家大事,在祀與戎。當國家的內在構成與外在概念發生了變化,宗族到底不能覆蓋全社會的所有功能。

還以我們紅崖底來說,這樣的例子多不勝舉。

比方村里的羊群管理,歷來有一個管理機構。負責這個機構的,既不是村閭頭面,也不是家族長老。村民養羊,并不是家家養羊,養羊的人家羊子數量也各有不同。各家都自己放羊嗎?那是人力資源的極大浪費。為節省勞動力,優化人力資源配置,養羊的戶頭就會合伙雇傭一個羊倌。首先,大家的身份這時統統變成了雇主之一,與人們是不是同族同姓關系不大。頭一條,先和羊倌談定工錢條件。除了固定工錢之外,羊倌每年要靸鞋兩雙、紅油傘一把,一年兩季剪羊毛、一次挖絨,羊倌占比例多少等等條款要知會所有雇主。羊倌日日派飯,羊多羊少,各家派飯次數多寡,也得議定。羊子天寒回圈,所吃草料如何分擔?羊們拉了糞,又如何分割?夏日,羊群不回村,要在割過麥子的地里臥圈肥田,沒有麥地的人家怎么辦?種種問題,看似不大,千頭萬緒。鬧不好,處置不公平,必然起紛爭。歷年磨合,村里就出現了專門負責這方面協調工作的“羊群會子”,有的村子稱作“羊毛會兒”。

我記事那陣,為了方便管理,羊群會子又把羊群分成若干股子。滿村二百只羊,分作十股。每股二十只,村民自由結合,滿二十只就算一股。管理羊群的負擔或是收益,十股平攤。這家只有兩三只羊,戶主平時自私杠頭,往往沒人愿意與他合股,這人還得低聲下氣,求人收容。一個羊群會社,反轉來制約了處世做人。

羊群會子于是就成了一個董事會理事會一樣的機構,十大股東,輪流當董事長。羊毛會子的十個人,整年磨牙費嘴跑腿奔忙的,有什么獎賞?每年在陰歷十一月十五,盂縣鄉俗“關廟門”,自那天開始到正月里鬧紅火,大廟都不趕廟會不唱戲了,羊毛會子的十個人要聚餐一頓。聚餐之前,要結算一年的賬目,要祭拜山神。聚餐吃喝,這筆花費哪里來?原來羊毛出在羊身上,剪羊毛的收益里邊會提前拋除出來這頓飯錢。辛苦一年,吃喝這么一頓,養羊的戶頭也都體諒認可。誰要不認可,眼饞那一頓美餐,那么好,請你明年來當董事。只要你不嫌跑腿費嘴,你能把你這一股二十只羊子的事兒辦妥辦好。

如此的集會結社,看似雞毛蒜皮,關系村社眾多戶主利益,沒有這樣的會社還真不成。細細分析其組織構成和內部章程,其民主協商、公推民選、群眾監督體制等等,實在應該承認:它盡管古老傳統,卻具備了若干先進的現代理念。取締了這樣的會社,一切都要由政府政權來代包代管,是為越俎代庖,十足霸道而不明智。相對于憲政民主而言,非是提升進步,乃是一種倒退。

魯:羊群會子之外,在咱們山西管涔山一帶,還有牛群會子、馬群會子,情形大致差不多。里頭有許多令人感慨的會社規矩,這個將在下一回村規民約里談到。結社集會除了生產互助之外,還有其他內容。

我姥娘的村落在河對岸準格爾旗,離旗府八十多里地,山高皇帝遠;我二姥爺是旗里早期參加地下黨的老黨員,到上世紀60年代還背個盒子炮到處轉,是村上的支書。70年代,村里落后,好多人家說不回媳婦,眼見得侄兒望孫們就要打了光棍。二姥爺想了半天原因,聽了老者們許多說法,最后歸結是村上已經二十年沒唱過一臺戲啦。周邊村落人們,永不踩來一只腳印,誰知道你村的后生是光的麻的?于是,偷偷請神池道情班子來唱戲,村里也有思想進步不識生冷的后生,私底下說這是搞封建迷信帝王將相,但懼著二姥爺的威信,不敢在明處說。二姥爺說:唱狗日的,出了事情我頂著,頂多打我個“內人黨”。

張:順民,你先稍停一下?!皟热它h”在這兒得給大伙兒解釋兩句:那是“文化大革命”中無端栽贓誣陷,虛構出來的一個“內蒙古人民革命黨”。虛構出來,再打成極端反動組織,株連無已,受迫害者有上百萬人。二姥爺不怕這頂帽子,這是豁出來了。

魯:分配演員住宿和派飯,二姥爺手持煙鍋子一家一家點畫,籌集唱戲款項,也是手持煙鍋子一家一家點畫。村里請閨女,叫姑舅,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小山村熱熱鬧鬧唱了三天戲,四鄉八村的人都騎驢騎駱駝地前來瞧熱鬧。好多人第一次在大夏天不時不節把新衣服穿出來,大家才發現生活還可以是這個樣子的。

這時候,我那二姥爺老黨員就變成了老社首。

另外,他還出面組織祈雨,這個在前面說過,不多談。

張:掛盒子炮的二姥爺,不能不說是個人物。只是,基層政權的干部作為代行了鄉村原有集會結社的功能,二姥爺等人只是非常時期的特例罷了。從你的幾段敘述能夠看出,我們鄉土社會原始的曾有的集會結社傳統出現了斷裂。政府在日漸擴大權限,越來越大;社會本身的功能在萎縮,越來越小。

不過,盒子炮二姥爺決定村里唱大戲,這個決定可是不簡單。生活經驗在這時起到了關鍵作用,盒子炮一下子上了頂門火,瞄準了目標、擊中了紅心。

家族宗族、偏遠鄉村,尋常的生產生活文化活動,本身多半是自恰自足的。全村大多數人,整個村社,與周邊村落交流互動,結成更為廣泛的名副其實的“社會”,在過去那個時代,最主要的體現形式就是廟會。而廟會依托于某一神祇,出于娛神兼而娛人,其中最重要的盛大活動就是唱戲。

注意“廟會”兩字,它本身就是一種“會”,那是四鄉八里成千上萬民眾參與的大集會。

廟會期間,鄉間社會固有的各種關系幾乎都得到了集中展示。

有各種各樣貨品買賣,農具日用,大到布匹牲畜、小到針頭線腦,搭棚的、圈地的,散落戲場周邊,這時的交易規模分明超乎尋常趕集。

各樣小吃齊全,招徠叫賣,此起彼伏。不止小吃一條街,堪稱飲食博覽會。打餅子的,搟杖敲出鼓點;吹糖人的,小人惟妙惟肖;大把拉面、飛刀削面,光是看看那手藝,就精彩絕倫。

正式班子唱戲,人山人海,臺上是瘋子,格外賣力,臺下是傻子,看得如醉如癡;梆子激越,響遏行云,“獅子黑”“叫驢紅”,唱腔在整個廟會上空旋繞,繞梁不止三日。

走江湖的聞風而動,賣膏藥的、耍把式的、放西洋景的,應有盡有;這面猴子爬竿,那面大卸八塊;趕廟會的隨便看,看了這面看那面。

善男信女燒香還愿、磕頭禮拜,壁畫故事懲惡揚善、塑像如生寶相莊嚴;鐘磬悠揚,香煙裊裊。

游人如織、士女如云;故意挨挨擠擠,分明眉目傳情;風流后生愈風流,騷情女子越騷情;戲臺里外上下,演繹許多人間至愛、假鳳虛凰。

小腳老太太踩著條凳看戲,小腳麻木了,說是趕死看上一回戲,死了也閉眼了;小毛孩子今番見了種種稀罕,留下永生不滅的美好記憶……

老百姓趕廟會,萬民同樂,這是表象,殊不知這廟會內里,原本有個“會社”來組織操辦。

我縣的藏山廟,供奉趙氏孤兒神主,是全縣最大的廟宇。每年陰歷四月十五的例行廟會,也最為規模浩大。藏山廟具體坐落在我們萇池鎮地面,以萇池鎮為首,全縣各鄉鎮都有當地主事的角色一并參加,共同構成一個專門主持每年廟會的會所。會所有會長,有副會長,有成員。廟會唱戲,唱幾天?請哪家班底?定什么戲文?預訂戲班,叫作“寫戲”。也就是與戲班寫好合約,屆時雙方履約。鄉民們隨便看戲,那么寫戲的錢款如何分攤?各種買賣攤點,如何收取適量費用,怎樣分派具體攤位?什么人負責廟會保衛,如何防火防盜防止擁擠踩踏?等等事務,皆是會所全權負責。

廟會之后,整體總結,賬務公開。包括這幾日廟里的香火錢,主持廟祝也不可“傍著龍王吃賀雨”盡數吞沒,要向會所公開。抽出多少數額,如何維護廟宇神像、保護林木、整修道路,皆要民主議定。

這樣盛大的活動,萬民同樂,根本無須縣令大老爺和縣衙門出半個人力、操半分錢心思。聽聞廟會盛況,大老爺心下歡喜不盡:正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本官為民父母、無為而治,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果然“致君堯舜上,而使風俗淳”。

集會結社,不曾寫上憲法,此時此際勝似寫上了憲法。

魯:張老師舉出廟會例子一說,曾有的鄉村會社其組織構成之民主、其社會功能之完備,可見一斑。和整個鄉間生活曾經那么和諧地融為一體,那樣不可或缺。結社集會,確實就是廣大老百姓生活的有機構成部分。

民國時期,像梁漱溟、費達生、晏陽初他們在山東、江蘇和直隸搞鄉村建設,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賴了鄉村各種形式的社、會組織。如果不借助這個殼,簡直沒有辦法開展工作。而在很大程度上,他們組織各種生產、教育和公共服務活動,其實也是將鄉村結社集會形式發揚光大起來,生產合作社、紡織合作社等等,賦予了傳統會社全新的內容,而且效果非常明顯。

前些年,我接觸過二三十年代的一些農村經濟資料,發現鄉村結社集會的形式真是名目繁多。在名堂上,有以結義形式組織的兄弟社,有協調水利的人渠社,有組織廟會社火的專門班子;在物質上,有支持廟會的廟田,有幫助村落子弟進學的學田,有為正月社火專劃出的社科地,還有預備渡災荒的義倉,幾乎囊括了鄉村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

義倉在晉綏老區和陜甘寧邊區的村落,即便是共產黨民主政權時代,仍然沒有消失,還起著很大的作用。過去管理義倉的社首都是村里人選出來的,每年要公布收集的谷物,公開支出賬目,每年還有相當嚴肅認真的祭祀活動。認為這是神授的權力,祭祀之后再把管理任務交給下一任社首。民主政權之后,這一套形式被取消,由村長一人掌管,于是就有了權力尋租與貪污的空間?!巴粮摹钡臅r候,許多村干部被打死,其罪名就是義倉的賬目不清楚,就是一筆糊涂賬。

你前面說的閭長、里長,包括過去的保長、村警之類有政權色彩的角色,在舊有的鄉村秩序中實際上是一個苦差使。當年調查晉綏“土改”的時候,不免要涉及鄉村政權構成。我發現,許多村落居然有專為閭長、里長、保長和村警設立的公共組織,大家湊份子集一些錢,來補貼這些人。往往是這些鄉村長官干上一段時間,莫不叫苦連天不再想干,公共組織只好另尋他人。當然,也有干上這一角色的人自不量力,做一些出格的事情,那對不起,補貼馬上停止。

我認識一個老干部,他就是當年的村警,村里一停補貼,哪里能活下去?還出去討了一季飯才渡過春荒。過去他們的社會地位相對要低得多,遠不能跟今天的村干部相比。

張:權力下行,覆蓋了鄉村生活、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一竿子插到底,大政府小社會的格局漸次形成。

我們紅崖底,偏僻山村,也曾經有個戲劇自樂班。我寫過一部中篇小說《血淚草臺班》,冠之以草臺班,那是夸大其詞了。賣給我爹地基的那家,戶主八生老漢,就是草臺班的班主。我爺爺是戲班的鼓師,俗稱打板的。戲班子的管理排練,戲裝道具、鑼鼓家什保管,村中節慶演出、正月十五出村獻藝,原本是民間會社自我管理。草臺班存活了幾代人,上百年,也沒聽說出過什么經濟問題、有過什么人事矛盾。

魯:政權之手下行之后,鄉村結社的社首的威信和結社本身這種形式,對政權權力當然是一種威脅。停社休會,打壓社首,面兒上說是工作作風粗暴,實際上是他們對鄉村社會的結構并不了解,或者不愿意了解,不屑于了解,故意不了解,對農村社會缺乏起碼的尊重。在舊有的社會秩序中,政權治理鄉村,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賴結社集會這種形式,對之持一種鼓勵的態度、培植的善意。

當年我讀大學的時候,在臨汾的山西師大,曾隨洪洞的同學不止一次到過廣勝寺。于是便也接觸到了一些有關會社的史實傳聞。

山西洪洞廣勝寺下的霍泉,流經三十多個村莊。三十多個村莊,涉及霍州、趙城、洪洞、臨汾四縣。霍泉水一秒流量為五立方米,是四個縣的主要灌溉用水。歷史上,幾個縣為爭這股水,村莊與村莊之間經常發生械斗。從元代開始,官家倡導、民間磨合,幾縣涉及灌溉的村落開始結社。社首由幾個村莊輪流來做,何時開渠放水,如何上下游水量分配,如何分配灌溉時數,何時祭祀,都有一套明確的規定,并且勒碑銘記。

這里頭,社首的選擇當然是至關重要的一環。老百姓告訴我說,社首都是敢打敢拼,說話算數,宅心仁厚,一聲喝到底的人物,一般人當不得。一旦出問題,就會出人命。有位老者給我講了一故事,說明代修筑霍泉公孫渠的時候,筑起來就塌,塌了再筑,總是修不成,最后臨汾的刺史出面來協調這個事情。刺史心下明白,這分明是有人作怪。這個刺史也真了得,聲稱修渠得用人血和泥才能成功。于是摘下官帽,一頭撞到墻上,血流如注,命民工把自己的血漿和進泥里,最后水渠終于筑成。有這么一位不要命的刺史,渠社社首們再不敢造次胡來、處事不公。從此,規定了下游村莊先用水,上游村莊后用水,水往低處流是水性,由下往上次序灌溉則是人性。從此,先下后上依次用水成為三縣的共識,并且將此共識寫進“水薄”,供于廟堂,六百多年不變。而這位刺史也被供起來,現在廟里有一尊紅臉塑像,就是此公。

民間傳說,當年洪趙二縣村民爭水,爭吵不下,縣大堂上支起一口滾油鍋,油鍋里扔進十枚銅錢,結果趙城人撈出七枚,洪洞人撈得三枚。于是所建分水亭,趙城可用其七分水,洪洞可用三分水。這傳說多半不可靠,趙城處于流域之北,地勢偏高,洪洞地處流域之南,地勢偏低,三七分水,也是照顧到地形地貌,實際操作下來其實用水量基本均衡。顯然,這是村社內部經過無數次協商、妥協,最后形成的最佳分水方案。

張:河水灌溉,農田爭水,這樣的情形過去多有。大到國家之間,戰國時代都有如何分配利用黃河水利的問題。

咱們太原附近,著名的晉祠,那樣一股好水涌出難老泉,古來也是周邊村民爭究械斗不止。打出人命,爭吵不出什么結果,縣令又不能行政命令來判決,于是也有燒開油鍋撈銅錢的民間傳說。我注意到晉祠圣母殿前的木刻楹聯,首要一副尚有“出甕山一片石三分南七分北”這樣的文字。

傳說中不惜損毀肢體油炸手掌胳膊,為自家一方下油鍋的好漢,因而還獲得了“鐵皮老虎”的美稱。從此村人敬奉英烈一般,這好漢以及他的家人由合村合社供養起來。

這樣的故事,折射出的是鄉村社會農耕水利曾有的利益博弈,恰恰是民間的會社功能解決了矛盾、平息了械斗紛爭,建造起了秩序。

魯:這里頭有許多悲壯的故事,簡直就是一部中國農村的生存史。鄉村社會秩序的自我調適、自我修正、自我維護的功能,在結社集會形式下體現如此鮮明,這些都是外在的行政管理所無法達到的。

在鄉村的結社集會,大部分還是圍繞著生產與生活展開的,分配水權的結社,大概是其中最具特色的一個形式。在晉北滹沱河流域、桑干河流域,晉東南漳河流域與沁河流域,太原晉祠一帶的晉水流域,直到今天還殘存著許多結社分配水權的痕跡。

我們河曲縣在清代之后就是一個航運碼頭,圍繞碼頭像我們這樣的雜姓村不少。無論生存需要還是行業合作需要,都離不開人和人打交道,因而許多合作性質的會社應運而生。這種合作組織,在1949年之后被政府利用起來,組成了具有基層政權功能的合作社。有麻業社、木業社、炮業社、鐵業社、縫紉社、炸業社諸種企業,它們的底子實際上還是過去的行業結社形式。

前些年,回鄉跟一些老人們聊天。當年農業社的老社長已經八十多歲,忽然拿出當年入社的底據,說能不能讓我呼吁一下縣里頭,把當年入社的舊賬清一下,按入社的農具、牲畜、地畝給老社員們有個交代?我不禁悲從中來,不知今夕何夕。

張:說一個最普遍和最常見的?;旧鲜潜咀灞敬?,但也不妨擴展到外族外村,有人發起,十個人八個人說得來、合得來,就結成一個共同集資的互助會。比方十個人,每人拿出一塊銀元的閑錢,十個人就湊足十塊錢。一塊銀元,對普通農家影響不大,十塊錢,就能辦點事情。買一匹驢、一頭小牛之類。十塊錢,分作十年,每一個參加會子的戶頭,允許單獨使用一年。那么誰家先來使用呢?這就要民主協商,實在有困難要急用的,可以先用。算是眾人出力幫忙做好事。一般情況,多是抽簽決定。

結成這樣一個會子,眾口一詞都同意了,要上廟燒香祭拜,神明作證,以示莊重和信用。抽簽,當然也在神前來進行。無論抽到先后,不得反悔,任由天定。這個會子有個什么名堂?定名的方式與立會所供奉的神仙有關。大家供的是關帝,這個會子就叫“關老爺會兒”。關帝廟的廟會一年多有,正宗廟會是陰歷五月十三,所謂關老爺磨刀的日子。立會祭祀,每年聚會,轉移那十塊錢的使用權,都在這一天。使用了一年錢款的主家,需要付出什么代價呢?就是在這一天,十個朋友聚齊了,上廟燒香祭拜過后,在主家好好吃一頓。

拿出一塊錢,十年間誰都可以使用十塊錢一年,還能美美地吃喝十回,末了咱家那一塊錢原封不動收回。在我們村,這樣的會子就有好幾個?!俺詴骸薄白鴷印?,這樣的名堂說法尋常都能聽到。一身光鮮,這是做甚去呀?哈哈,坐會子去!好狗日的,滿嘴油,哪里吃喝來?嘿嘿,三官廟的會子嘛,吃會兒去啦!

這樣的一個會子,有點救急互助的功能,也有打破宗族體系制約、促進族外人際友情聯絡的功用。每到過會子的時候,做東的這家,男人要展示慷慨好客風度,女人要展現廚藝待客禮數,觥籌交錯,培植了風俗淳厚。

——一個笑話說,這家漢子出村去坐會兒,該著回來了不見人影,著孩子到村口去瞭望。孩子遠遠看見他爹,奔回來報告:媽,我爹趕回個小豬子來!原來,那漢子放開肚皮猛吃,吃多了。路上大風吹落了黑色帽殼兒,竟是不能彎腰去揀,否則酒食就會從口鼻噴出。又舍不得那帽殼兒,用腳一路盤帶足球似的踢了回來。從此,村里誰家漢子去過會兒,母親或老婆就要警告:吃飽就是了,不要那么下作,給咱吆回小豬子來!

魯:張老師真是講笑話的高手,隨口一來就是段子。

就從你講的這種銀錢互助的會子,也能看出:鄉村社會的結社集會,莫不圍繞以戶為單位的農耕經濟展開。組織、參與結社集會的,都是一家一戶的自耕農?;蛘哒f,結社集會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農耕周期得以順利完成。

有意思的是,恰恰是農耕生產活動本身,沒有結社集會的先例,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的實踐,從來沒有過。

1951年,全國第一次農業合作化會議,陳伯達仿佛心血來潮,其實是得知了高層決策動向,請趙樹理參加這個會議。陳伯達問趙樹理,農民有沒有合作互助的愿望?趙樹理說,農民既不愿意合作化,也不愿意互助組。兩個人操的都是方言,結果誰都聽不懂誰的話。直到會后,陳伯達通過杜潤生的轉述才明白了趙樹理的意思,批評趙樹理思想落后。不過上世紀50年代初期,政治生活還顯得滿有草根氣息,趙樹理反映的問題還是被寫進報告里呈送了毛澤東。毛也真還把趙的意見當回事,農業合作化運動因此而推遲了三四年。

曾有人辯解說,農業合作化、公社化,有利于提高農業生產效率。提高沒提高,從1953年合作化,到1980年聯產承包責任制,人民公社和生產隊走到了它的盡頭,結果怎么樣,這個還用說嗎?

張:趙樹理到晚年,曾經有過一個長篇小說構思,據稱題目就叫“戶”。他真是熟知農村的作家,是深深思考過中國農業問題的專家。我的《仇猶遺風錄》系列,其中最厚重的作品《神主牌樓》,寫的是什么?中心說什么?其實就是一個“戶”。可以說,我的這部作品完成了趙樹理前輩的一個遺愿。惜乎我們的評論家看不出來罷了。

整個中國歷史,有沒有過集體耕作實踐?當然有過。有史料確證的,一次是秦始皇,把刑徒和俘虜集中管制,強令集體耕作。那是農奴制,除去口糧,產品全部剝奪。一次就是人民公社了,也是僅僅留下口糧。

魯:農業生產效率之提高,賴于品種改良,賴于機械化進入,賴于化肥使用,賴于可耕地面積增加,唯獨不能搞合作化。無論是擁有“五畝之宅”的自耕農,還是擁有上千畝土地的大農場,怎么都無法改變以戶為單位經營的模式。不獨中國如此,跑到美國也一樣。

這個現象,或曰定律,被農業經濟學家董時進稱為“農業的生物學特征”。這個人在上世紀組建了中國農民黨,1949年之后遠赴美國,成為美國國務院的農業顧問。

不宜結社的農耕活動恰恰是鄉村社會結社的一個底子,一個背景。一旦動了這個底子和背景,那就是動了農業的胎氣,就是否定它的生物學特征,就是漠視農業的規律。結果怎么樣?走了一圈大大的彎路,整個民族付出慘烈代價,最終行不通。蘇聯如此,中國也是如此。

在某種程度上講,沒有結社集會,鄉村社會就沒辦法延續,沒辦法保持活力,也沒有辦法來解釋。

張:我們紅崖底所處那道山溝,不深,攏共三個莊子。三個莊子上各自都有村中主要廟宇,合作化之前,三個莊子都有各村的廟會,也都唱過戲。

我們村搭臺唱戲,當然是藥王廟的廟會。正是我爹回村蓋房的日子,各家四鄉八里的親戚六人,接到通知邀請,趕車騎驢的都來看戲。這是偏僻山村長臉爭面子的盛大集會活動,會社的負責人東跑西顛,扛杉干、借棺板,戲臺子一定要搭得寬大美觀;挨門挨戶叮囑周知,看戲要謹讓外來親戚,招待務必熱情、禮數務必周全。會社的成員圖個什么?不圖什么。公益事業,村社榮譽,高于一切。

三個村子,張家莊居中。張家莊正北,便是我縣名山碧屏峰。山峰絕壁半腰,建有三村一同奉祀的玉帝廟。廟宇正殿背后有千佛池,池水終年不涸;半崖有六師洞,深不可測。廟宇依山而建,懸空寺一般,因而沒有地界修建戲臺。給玉帝王母唱戲的戲臺,于是建在山下的張家莊。

玉帝廟會,三村聯合會社操辦,愈加隆重。奶奶帶我進溝里看戲,四伯專門備起大車。二里來地,奶奶嫌張揚,但她那小腳,“四退六進一”,一上午都扭搭不到戲臺跟前。結果,鐵腳大車停到戲場,四伯卸了牲口牽到戶家圈里去喂食,奶奶體體面面端坐在車廂子里,母孫二人看臺上那紅臉黑臉老旦小丑。

唉,自打合作化之后,一溝三村就再也沒有唱過戲。

三村共管的玉帝廟,香火不絕幾百年。中華民國政府盂縣知事王懿昌,那是老百姓口碑不絕的一個好官,曾經前來游覽,碧屏峰絕壁上摩崖石刻留有詩句。我認字之后讀通了句子,至今可以背誦下來:

峭壁巉巖陡接天,

亞似屏風璧玉妍。

雨郁兩峰雙聳秀,

樓高半嶺幾飛仙。

清流千佛池中水,

翠映六師洞外天。

欲問當年修化事,

相傳已久不知年。

合作化之后,三村玉帝廟會社解散。不再唱戲,也沒有人維護那座建在絕壁上的廟宇。唯有一再的破壞,反復的搗砸。幾十年間,我多次拜謁過那座先人建造的廟宇。一次比一次破敗,一次比一次看著慘然。最后是蛇鼠出沒,坍塌傾圮,一片荒蕪。

——不知順民你聯想過沒有,華夏大地神廟的傾圮,簡直是個最顯在的象征。整個社會的道德大廈的傾圮,幾乎與之同步,只剩下一片荒蕪。

在合作化之前的我的童年記憶,仿佛是一個飄遠了而又總是親近的夢。猶如晨星,高遠而又清晰??吹阶约簤魻炕昕M的故鄉、那融在自己許多次夢境里的景觀遭到那樣的損毀破壞,像是有什么惡魔鉆進了你的夢境,你又百計祛除不去。

魯:咱們本回開題說結社集會是“小政府大社會”,這個概括十分準確。反過來講,大政府小社會,就是在擠壓社會、擠壓每一個人,乃至擠壓了人的夢想。

咱們在第一回里就說過,由行業神為號召為精神凝聚,民間有許許多多行業社與行業會。清代之后,其中最大的結社集會形式莫過于每一地方的商會。商會組織其實同鄉村的結社集會一樣,它的產生、管理、制度都有可圈可點之處,這里就不必宕開細說。

后來,這些組織當然沒有它存在的制度土壤了。如你所舉的若干例子,鄉村廟會,草臺戲班,統統消亡。當然也包括供奉神靈的廟宇,毀壞殆盡。更不消說那些曾經不可或缺的會社了。它們只在屬于回憶的鄉村生活細節里,才可以整理出零零星星的線索,令今天的孩子們聽來,仿佛“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張:我們山村所在的柏泉溝,東西走向,溝口面西;正西遙遙相對,是叫個小獨頭的山村。兩村相距十里,能夠相互看到炊煙裊裊。我的三大娘,就是那位霍雷氏,是小獨頭人氏。大概是在1956年,成立起農業高級社的年代,我還不到十歲,三大娘的一位本家兄長出事了,坐了禁閉,判的是無期。她那兄長,也來村里走過親戚的,禮貌周全的一個舅舅輩兒的老實漢子。奶奶連連嘆息,說那么個實誠人,咋的就叫公家扣起來了呢?三大娘那種霍雷氏,出來進去不停嘮叨,拉磨霍雷連著聒噪了有十來天。“你不是好好地種你的地你是吃著五谷還想六谷不知道你是想登天哩還是要成仙哩這可倒好把自己判了個無期有年無日子你就坐在那禁閉里永世不用出來我想起你來就氣不打一處來……”

打雷拉磨十幾天,我終于聽出些頭緒,弄清了原委。原來,那個舅舅早年間和村人結過一個會子,叫個觀音會。也不過是一人一塊銀元的互助會。一時心血來潮,他想把幾個老伙計串聯起來,恢復那個觀音會。一者,號稱觀音會,首先涉及迷信;其次,幾個伙計里,有一人早年參加過閻錫山的“同志會”。村里有積極分子,階級覺悟非同一般,把重要“敵情”報告上去。上級非常重視,一來二去,就抓了個反動會道門的惡性反革命案件。除了那個“同志會”挨了槍斃,發起人組織者,判了無期還是格外恩典了呢!

親戚走動,鄉下消息快過電報互聯網,大家在地頭炕頭念叨一回,從此誰還敢動心成立什么會社?

我前面說起的那位縣長王懿昌,恰巧在盂縣任上時也處分過一件“造反”大案。說是大案,確實也不能算小。已是民國年間,有人聲稱要當皇帝、要坐朝廷,這案子還小嗎?要坐朝廷的人,名叫吉壽,還是我們紅崖底的外甥。這個吉壽子,認識三五個字,通點陰陽墓穴什么的,腦袋發熱起來,說是民國氣數長不了,天命所歸,該他坐一任朝廷。四下宣傳,虛構一些神跡,有一只破碗能夜里發光之類。隔過山梁那面村子里,鐵匠弟兄兩人還封了保國大將軍。四下傳言,風聲竟然傳到縣衙門里。王懿昌一縣知事,不敢怠慢,派幾個警察老百姓稱作“巡警役”,將“皇帝”罪犯拘到縣大堂來。

老百姓人山人海來圍觀,擠在縣衙大門上。王懿昌干脆來個開衙審案,讓公眾推舉代表三十名,上堂旁聽。簡單問了幾句話,看了看吉壽子的面相穿扮,王懿昌哈哈大笑:簡直是胡鬧!分明無知草民一個,坐得了什么朝廷?照你這個樣子,就是在鄉里當個團頭社首都不夠格。你先回去,無論什么社團你組建一個,果然組建成功了,再來本堂回話!——還不歡歡給我下去!講古論今,王懿昌逸事一樁,發人深思之處正多。

魯:合作化之前,人民相對自由的時代,我沒趕上;合作化公社化的極“左”年頭,我朦朦朧朧地剛剛記事。哪里親歷過民間會社的種種興衰?

搜檢我在這方面的目擊記憶,總算欣逢了改革開放勢頭最好的那幾年,倒是多少見出些會社的復蘇苗頭。

結社集會,有漸漸復蘇之勢,正說明它是民間社會的正常需求。過去的環境土壤已然不再,根據實際需求,民間會社頑強地再生,以不同過往的名目誕生、壯大、成形,再一次成為民間自我調適、自我管理、自我修正、自我維護的重要手段。

以當今所見的商會組織形式為例,各地都存在著若干各種名目的商業會所組織。以地緣、業緣而結社集會的情況相當普遍,其成長壯大有一個漸進的過程。仔細考察這個過程,會發現許多有意味的內涵。

上世紀80年代初期,我們縣的市場剛剛放開,而市場果然有市場需求,即刻催生出若干類乎會社的組織來。明面上看不到,不申報、不注冊,實際上卻暗暗地存在著。因行業之不同,以商戶為單位,在這些組織的協調之下,市場上的批發、零售、分銷各司其職,顯出最初的條理化。這些近于自發形成的組織,開初相當粗陋,也相當原始,你甚至可以認為他就是在那里欺行霸市,而且確實有一些厲害人物在那里主持其事。市場初興,看似不合理,它卻誕生了。

但到后來,市場漸漸成熟,這樣暗地里運行的自發結社形式變得力不從心起來。行業眾多,規模不等,而且現代商業經濟所講的項目選擇、市場調查、資金投入、成本核算、營銷戰略等等,已經超乎這些人的經驗之外。逞強一時的人物,根本不能勝任協調組織之職。經過一番自然淘汰,自然重組,現在的商會組織者,是我一個同學的愛人。一個女人家,下崗職工,先是承包過一段柜臺,逐步擴大到糖酒批發,最后搞起了超市。來自底層的這種生存訓練,歷練出比男人更勝一籌的膽識和能力,大家公推她來當了商會會長,如今那商會搞得可謂有模有樣。當然,這個新興的商會,其功能和影響力與過去的商會組織不可同日而語,協調范圍有限,更多的只是注重商家之間的聯誼與互通信息。

我所關心的是它的誕生與運作過程。沒有誰來強迫,也沒有誰刻意號召,它就這樣出現了。首先當然是利益的聚合,然后是實力的較量,最后是利益的均衡與妥協。這是什么東西?這不就是民主嗎?

張:民主乎,自由乎,實在不僅僅是紙質文本概念,它們只能是在活潑潑的存在中才有意義。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問題不少,成就也不可否認。但凡涉及成就的取得,那一定是體制相對擺順,煥發出了民間社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生態生命力。所以,我格外想賦予“開放”以全新的闡釋:不僅僅是對外開放、對中國之外的全球社會開放,而首先要向中國深廣浩瀚的民間社會開放。

平心而論,單就集會結社的命題而言,這方面的形勢還難稱樂觀。

我們兩個都是文學界的,就來說說某些地市成立民間文學社團的事兒。文學熱,民間初學者、愛好者們多有自愿結成詩社文學社什么的,而且有些地方主管的宣傳部門還支持一點經費幫助出書之類。

除了經商的,外出打工的老鄉,也多半會結成互通消息、幫忙互助的松散團體。民間社會,幾乎被擠壓扁平,被壓成扁形、被擠到邊緣,哪怕撿破爛的、討飯的、賣血的,也要抱團取暖,便也出現了若干非常不正規的類社團組織。

魯:鄉村社會、民間社會結社集會這種傳統,貌似脫離了我們的視線,變得非常陌生,然而現實常常讓人驚喜。這一固有的傳統毀而不滅,沒有絕對消亡。生活中尚有極其個別的例子,在奇跡一般生存著,而且對于維護鄉村秩序一直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

在這里,不妨給張老師說一個近乎奇跡的例子。剛開始接觸,我也覺得不可思議。2001年,有感于現下農村小說離現實太遠,就中了邪一樣往農村跑,看看今天的農村是什么樣子,同時也留心關于農村經濟和社會學方面研究的書籍。北師大有一個法國學術資助項目,調查陜山地區水資源與民俗之間的關系。他們驚訝地發現,在咱們山西省霍州、洪洞交界的地方,至今完好地保留一個叫作“四社五村”的鄉村分水結社組織,這個結社組織從宋金時期創立,代代延續,已經有八百多年歷史。

去年,我和朋友一起到古縣、霍縣,特意打聽這個“四社五村”分水結社情況。當地干部證實,這一會社確實存在,而且涉及村落不止五個,而是大大小小十九個村落,共計一萬多人口。最為可貴的是,即便在公社化時代,這個組織也沒有消亡。

不妨簡略說一下?!八纳缥宕濉?,顧名思義,是五個村結的四個社。五村分布在霍山腳下一個叫作沙窩峪的小流域內,分別是屬于霍州市的李莊村、南李莊村、義旺村、孔澗村和屬于洪洞縣的杏溝村。五個村結的四個社,從下游大一些的李莊村開始,分別為一社、二社、三社、四社。四社分別推舉社首,分別稱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刻意將地緣強調為親緣,形成宗族化的權威性排列。

沙窩源出霍山,由幾個小泉小水匯集而成,水量大約僅相當于豐水地區一口井的水量,而且經常斷流。這么一股小水,要養活一萬多人口,人畜飲水尚且不足,遑論灌溉?哪一個村為一己私利截流灌溉,這在流域內方園數十公里之內就是災難性事件。所以古來結社的主要目的就是“不灌溉”,被寫入一代一代傳抄下來的社規“水簿”之中?!八尽碑斎灰蛩簇S沛與荒欠,歷代都有修改,但“不灌溉”一條不能修改。

人畜飲水的村子不獨五村,還有沿途其他十多個村落,怎么辦?五村之下再按就近原則,每村帶三個兩個附屬村落,由五個村子再行分配。當然,這樣的分配是有代價的,要收取一定費用,這些費用將用于溝渠、泊池、水窖的維修。

單從水系分配就可以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完善的管理體系,能夠維系八百多年紋絲不亂,讓人嘆為觀止。

清代有一通碑,記載著四社五村最嚴重的一次沖突。上游村莊堵了水渠,下游村莊人畜吃水受到影響,告到縣衙??h衙依據“水簿”、偏認“水規”,當下杖責上游村的社首六十;而下游村不在社里解決矛盾,“訴出里社”,社首也杖責六十。從此,很少有人再因為水事沖突求告官家,水社的威信日高一日。

張:人畜飲水,那是村社的生命線。是生存活命需求,一地民眾協調磨合出那樣一個了不起的會社和大家尊奉的水規。

我們村古來缺水。天旱時節,旱井見了底,村人到山泉取水,任你是民兵大爺黨支書,你也得排隊等水。這幾乎也是不成文的“水規水簿”了。村干部你或許能把持糧庫,監守自盜,卻也沒有發生過公然霸占山泉的事情。

而那縣衙的處置極為理性,見識卓越。社會問題,民生問題,培植扶助民間會社來自我管理。不是抓權攬權,不是越俎代庖,不是自封為大救星。

魯:張老師你前面提到文學社團,這方面的話題咱們相對熟悉。知道其產生成長的過程,也能見出其文學之外的社會學意義。

單說咱們省的女子文學社,就我接觸到的,有忻州岳美蓮她們組織的“忻州女子文學社”,還有平定李月麗她們組織的“紅鬃馬女子文學社”。岳美蓮是個農民,愛好文學愛到癡迷,上世紀80年代與十幾個朋友開始結社,每年千方百計搞一些資金將大家的作品結集成書,令人感動。而李月麗她們組織的“紅鬃馬文學社”,以石評梅為榜樣,多是女詩人,也搞得有聲有色。

張:我看這其中至少有兩重意義。

一者,行政干預一旦松動,民間社團就要生發出來,有著此消彼長的一種趨勢。民眾需要愛好,哪怕是無關生計的文學愛好,總歸是要尋求表達。

一者,雖然號稱文學社團,社團的功能恐怕并不那么絕對單純限于文學。何況文學本是人學,思想交流、精神撫慰,一定是連帶發生的。文學,以結社的方式介入了參與者的精神生活層面。

魯:說得是。咱們省,偏是女子文學社頑強存在,這本身就是一種象征——女子結社,自古以來是體現精神層面需求者居多。遠的不說,中國近代以來,婦女為解放、為自由、為求女權而結社者不知凡幾。

女子結社自古就有。著名的杰出女詞人李清照,在山東濟南生活時,經常帶領婦女們郊游會詩,就是女子結社的典型例子。在外人看來,一幫貴婦成天瘋瘋癲癲,結伴嬉鬧仿佛不成體統。這樣的結社集會,卻誕生了一個李清照。也許正是有了李清照,這個女子結社的例子才讓后人們津津樂道。

再細一想,我們身邊未必就沒有這樣的例子。我小時候,村里有三個老婆婆。我們那地方稱上了年紀的女人為“婆兒”,連讀如“怕”。三個老婆兒分別是老許婆兒、老趙婆兒、老張婆兒,在一起供佛上香,初一、十五定時相聚。據說其中一位還頂著一個什么樣的神圣。三個婆兒敬神信佛,說話在理行事端方,她們的話在尋常村婦心里簡直就是金科玉律。誰家婆媳不和,子女不孝,爭執起來,往往拿三個婆兒的話來理論。老許婆兒說甚來,老趙婆兒說甚來,老張婆兒說甚來,引用一番,理虧的聲氣就怯七分。爭吵不下,請動三個婆兒中的一位前來調解,婆兒盤腿往炕上一坐,先從兜里摸出一個糖蛋或者一塊點心遞給地上的小娃娃,隨后一抿頭發就開講:“多大個事嘛!”不消幾句老成話,行孝積善的幾句百姓道理,矛盾已經化解。若三個婆兒拄著拐杖同時出現在街巷里,連男人們都噤聲屏氣。

舊時代婦女社會地位低,交往圈子有限,談不上什么社會交際,精神空間的逼仄可想而知,求神結社的情況普遍存在。遇到社會動蕩,男丁應差抓兵,家里只有女人來撐著,女人結社集會顯得更為必要。老許婆兒,丈夫早逝,兒子當兵,大軍南下之后,年年見信不見人;兒子知道老娘不識字,一年打兩封信,信瓤子里沒有一個字。老趙婆兒三個兒子,二兒子在1949年吃了蒙古軍的槍子。老張婆兒倒不受制,守著兒子過日子,但娶了媳婦子是五六年不見孫子的動靜。三個老婆婆雖然沒有明確的結社條文,但一起求神拜佛,互相解憂排難,進而影響到村里的婦女們,事實上已經是一種結社集會的行為。

張:社會失范期,兵荒馬亂的,這世道怎么了?懵懂無知的農民之下,婦女們就愈加懵懂無知?;袒笾?,或是求神,希冀神靈來保佑,或是抱團,挨擠在一塊兒以壯膽。女人結社,往往迷信色彩更濃。

注意到你上面講的,一個老婆兒“頂著什么神圣”。這就是通稱的神婆,鄉下干脆就叫“頂神的”。趙樹理的小說開山之作《小二黑結婚》里,塑造了一個三仙姑,便是神婆。這類女人,幾分聰明、幾分風騷,男人窩囊、婚姻不幸,裝神弄鬼的,招搖張揚,引動許多男人來關注,這首先是自己的精神需要。男人們惡罵詛咒,她滿高興,她要的就是這效果。其余的等而下之的村婦,精神疾患、見神見鬼,也需要這樣一個神婆來撫慰。

趙樹理對三仙姑是一概批判的態度。我的系列小說中,有部中篇塑造過一個綽號“官碓”的風騷神婆,那是給三仙姑做翻案文章。評論家們顢頇遲鈍,又是沒有讀懂。

——理智男性,正派農民,是非常討厭神婆、極力詛咒臭罵自家女人接觸神婆的。但在鄉下,神婆神漢偏偏禁而不絕,又有社會學心理學方面的緣由。

魯:也是敦煌出土文件顯示,在唐代和五代時期,當年敦煌社區里面有著大量的婦女結社集會存在。社會動蕩,男丁出征討伐,留下婦女在家,婦女們自然組織起各種名目的社團,互濟互助,條款森嚴。其中一則資料開宗明義說明結社的目的:

蓋聞至誠立社,有條有格。夫邑儀(義)者,父母生其身,朋友長其值,遇危則相扶,遇難則相救。與朋友交,言如信。結交朋友,世語相續。大者若姊,小者若妹,讓語先登。言條件與(于)后,山河為誓,中(終)不相違。

這在鄉村社會里,實在是屢見不鮮了,拜個干姊妹,結個干親家,家中若有大事,銀錢互通,一切力助。有一次聽張老師說起過紅崖底婦女曾有結香社的事情,不妨說說你的親歷見聞。

張:鄉下女人,兩三人相好合得來,結個干姊妹;因了孩子認義哺育,兩家結成干親家;所在多有。但還不到結社的規模程度。我所說過的女人結社,又和信佛信教大家共同祭拜敬仰某一神靈不同,是真的結社。

記憶中,有那么七八個人,有什么共同點呢?都是已婚婦女;個別的沒了婆婆,雖有婆婆的也分家另過,屬于自主的家庭主婦;回想起來,人還都精干利索,穿著時色領導村中的服裝潮流。為什么結社?我那時太小,也不很清楚?;叵肫饋?,她們家道都不錯,夫妻也和美,不屬于“奴隸的式”抱團取暖。有人想參加,婆婆可能干涉的、邋遢糊涂的,人家還不吸收。相互之間,經常往來,一塊兒做針線,推廣服裝新花樣。男人的襪底煙荷包,往往與眾不同。各家漢子們就有意無意炫耀,另外的漢子回家臭罵自己的蠢女人。她們還交流廚藝,一樣的米面,人家總能做出不一樣的吃食,然后村里才流行開來。比如,用山藥自制粉條,是她們不知從哪學來,才在紅崖底傳開的。春天換季,人家商量好了,一色換成魚肚白褂子、蓋天藍褲子,頭上頂著一樣花色的頭帕,村里就乍然出現一道亮麗的風景。

結社之初,拜的是萇池西頭的觀音老母。然后每年都有聚會祭拜活動。農歷二月十九觀音誕辰,九月十九觀音涅槃,相跟了去上廟燒香。萇池東村,集市大鎮,一條正街就叫店子街,合作化之前還是店鋪林立、生意興隆。女人們拜過觀音,要集體在店子街正經下館子,好生吃喝一頓。說法也叫過會。

早上離家的時候,理直氣壯的,大呼小叫的:不能光興他們坐會吃喝,咱們也體體面面地坐會、香油辣水的吃喝一頓去!

記得奶奶有過評說。上句說:“嚯!沒聽說女人坐會吃席,可把些女人們放不下啦!”下句說:“唉!大足大手的,人家自己就到店子街吃席去啦!”頗有點羨慕嫉妒的意味。

分析起來,那是自民國以來解放婦女運動在鄉間的延續。男女要平權,女人要自由。

魯:民間結社集會,里面透露出許多信息。說它是民主自治可能有些夸大,但至少是一種民主自治的表達。而且事實上曾有過數千年成功的表達。它是親緣、族緣之外更大范圍的社會交往,若沒有這樣的形式,鄉村社會不可能保持持久的生生不息的活力。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不對這種曾是常態的事物,表達我們深深的敬意與懷念。

張:自上而下,政治體制改革呼聲勁疾;小政府、大社會的訴求,也通過各種渠道紛紛表達。

但是,集會結社的再興與復蘇,又不是單憑號召愿望可以達成。如同我們前面分析的,它是與“耕者有其田”不可分割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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