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蘇_丁帆
我們應容忍不同詮釋路徑的文學史的存在,但“迷信可存,偽士當去”,應拒絕偽文學史。所謂偽文學史,產生于僵硬的意識形態性,表現為無視或扭曲基本的歷史真相和細節,現存的逾千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多半如此,將來的命運大概是皆會成為歷史的塵埃。文學史研究歸根結底是歷史研究,文學史應當還原歷史場景,在文學與歷史的互動中把握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前老一輩的研究者多受單一思想的束縛,親歷了歷史卻歪曲了歷史,當下年輕一輩的研究者多受外來方法的束縛,過度地重評或再解讀,日追月逐充當了西方思潮的跑馬場,卻丟失了最基本的史學訓練,對民國以來的政治、經濟、文化隔膜太深。追求另一種批評與歷史,應當鑒往而知今,針對之前的研究史進行全面的整理,應當通而后專,在多學科背景上進行史的研究。
談民國文學史,我們應考慮它的構成、淵源以及時代背景等問題。民國文學史是民國一代的文學史,主流是新文學,并存的是古典文學、通俗文學。但習見的文學史不是很少談及后者,便是徹底忽略。我們必須正視新與舊、雅與俗并存的問題,首先應該問一下,文學史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遮蔽了舊與俗的。這一遮蔽的工作是從新文學家就開始的,最集中的體現便是1935年《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制作。參與這一工作的人們包攬了當時新文壇的各個派系,主旨卻是一致的,追根溯源以展覽新文學的實績。其間,古典文學與通俗文學作為參照系提出,卻被冠以阻礙者的不光彩的性質。新文學家為鞏固新文學地位而采取這種敘述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進入1949年后,規范的文學史書寫繼承了新文學家排斥舊與俗的慣例,并服務于現行的意識形態,即便對新文學也是強分枝干,壓抑了除左翼文學及延安文藝之外的其他面相。到了今天,我們應該并且可以打掃地基,給歷史上被遮蔽的、被扭曲的各種面相一個清楚的展示與定位。
新文學被凸顯的同時,也正是民國文學源頭被壓抑的開始,我們除考慮新舊雅俗之外,還應考慮民國文學的真正源頭,也就是清末民初的文學。新文學的產生不是一蹴而就的,確切地說,它是從清末民初的古典文學、通俗文學的內部孕育出來的,梁啟超、黃遵憲、嚴復、林紓乃至李伯元、吳趼人、包天笑、李涵秋等人的實踐均是新文學的前奏。僅就白話文這一工具而言,新文學家如胡適、周作人在《建設理論集導言》《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等文中均將白話文視為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產物,雖提及晚清白話文運動,卻都貶低了它的性質和意義。文學革命倚仗的是語言工具的變革,因此弄清白話文的淵源至關重要,現在我們大致都清楚了,清末白話文運動才是“五四”白話文學的先聲。語言變革的首倡者及響應者,我們可以舉出黃遵憲、吳汝倫、章炳麟、劉師培等古典文學家,此外,大量小說家繼承明清章回小說傳統制作了大量白話小說,可知所謂新舊雅俗在這一時期并沒有絕對的隔閡。白話文學的第一代作者和讀者,也正是清末白話文運動所培養的,如《兢業旬報》與胡適、《安徽俗話報》與陳獨秀、《教育今語雜志》與錢玄同,以及遍地開花的地方白話報與大量的新式學堂學生。一種歷史的進程是漸變的過程,文學史也是如此,尤其是文學語言、文體的變化依靠的是許多年許多人的努力,我們不否認新文學或魯迅等人的光輝成績,但不能為世人展示一種無源之水的歷史。
民國文學與民國政治、經濟、文化的關系更是當下文學史研究應著力探討的方面。我們反對僵硬的政治經濟決定論,但不否認文學與社會其他活動處于相互作用的系統中。文學史研究者在指出文學是什么之外,更應指出文學背后的為什么,如缺乏基本的歷史、政治、經濟等常識,便不能回答北洋政府、國民政府的政體、執政方針,尤其是教育、新聞等體制與民國文學的發生、發展、分化的關系等問題。自清末新政、預備立憲到民國共和政治,是不間斷地趨向現代政治的過程,盡管民國的共和政治名實不符,在民國初期卻被廣為認同,尤其是文化教育領域。共和政治在中國的廣泛倡導與實施某種程度上訓練了人們的政治意識,如《甲寅雜志》作為政論刊物,以反對專制倡導聯邦政治著稱,由此衍生的《新青年》從始至終便有對時下政治的討論,即便被視為有文化保守傾向的《學衡》雜志也有多文探討共和政體,又如魯迅、周作人、老舍等人,他們都曾參與清末民初的地方自治事業。民國團體、個人對現代政治的熟悉,相當程度上保證了民國文學尤其是新文學思想革命的高度。共和政治精神也影響到高等教育系統,體現為教授、學生廣泛參與學校事務,這一寬松的創造性的制度環境,涌現出了眾多新文學家,影響所及,從基本刊物到文學團體,均是在共同趨向的基礎上以民主精神辦刊結社。我們還可以調查民國一代的新文學家的出身、教育背景、工作(含兼職)等基本信息,分時段分地區進行比較分析,或許可以得出更有意義的結論。
當下對1949年之后的文學史研究面臨的問題更多更大,最突出的問題是缺乏基本的價值立場與嚴肅的研究態度,其根源是對這一段歷史背景的陌生乃至無知。研究者已經探討了十七年文學體制形成的問題,文學組織、生產、傳播、接受的所有環節均受制于國家政策,最終的結果是人才凋零、經典全無。我們的文學史要向后人展現十七年至“文革”文學落入低谷的過程與原因,不應同過去文學史一樣勉強地樹立經典,也不應同當下新興理論吸毒者一樣依賴重讀肆意打扮歷史。我們應正視歷史,熟悉所謂的歷史禁區,如果不了解1949年之后歷次運動背后的政治背景,便不能理解民國一代人才至此凋零、藝術貧瘠的原因;不了解三年大饑荒的背景,便不能認識當時楊朔等人的散文名作的虛偽;不了解“文革”初期紅衛兵奪權與上山下鄉運動的背景,便不能了解地下文學與紅衛兵文學的根源;不了解“文革”的來龍去脈,更不能明確樣板戲的定位與新時期文學的復雜。
我們的文學史還應借助外在的坐標,即“蘇聯”歷史時段的文學,它與中國當代文學極其相似卻有不盡相同的各種呈現。當下學界對法國大革命、蘇聯等歷史的熱衷是又一種以史為鑒,在文學史研究中,中蘇對比也不失為一種有洞察力的視角。中蘇對比中,最發人深思的問題是同為社會主義大國,文學體制極其相似,同樣承受國家暴力的文學家最終的成就卻大相徑庭。中國當代作家似乎延續了這一悲劇的命運,很少人有民國現代作家的才能學識,以及蘇聯作家的那種視為生命的文學信仰,作品浮于生活與歷史的表面,很少有超越現實的識見與震撼心靈的杰作。追根溯源,中國當代作家缺乏獨立意識,學識和學養的先天不足和人文意識的淡漠,以及以無知為榮的工農兵文學主體思想一直貫串在作家作品之中。以當下的“打工文學”為例,草根階層最初的作品是帶著血和淚的,一旦成名進入體制,連帶著腥味的泥土都自動地洗刷掉了。是的,我們期待真正穿透歷史深處的作品,所以苛求當下作家的才能學識與擔當感,我們也期待真的文學史,所以研究者必須清楚自己的目標與任務,堅守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