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羽
她是母親,一對孿生女的至親至愛,生活的承擔者,世間痛苦的承受者。她或許還是閃電聲音的收集者。她只在詩中袒露閃電的力量,并擦亮自身和語言的光明。
她不是薇依,不同于薇依,不是那個羞澀的扛槍者。她在買回米面蔬菜,送走孩子上學后,與薇依的閃電相遇。
相信世界會從睡眠的屋中誕生,為人們“生出屋頂、腳步、呼聲、百種光亮、/人類的喧囂,消失在時光中的一切”。甚至于“生出大海和搖晃的小船、/船槳的劃動和深夜的火;/生出田野、攤開的谷堆,/生出夜晚、相隨的星辰”。還要“生出燈盞和蜷曲的膝蓋、/黑影、礦山彎道的拱頂;/生出一雙雙手、研碎的硬金屬、/在機器的尖叫中被磨挫的鐵器”。
詩是什么?是塵世關上的門,“一道屏障。同時又是通道”。可以說,在這生滿災難的塵世,詩人本身已構成災難的一部分。
穿過西城、北城,身邊的模具廠、棉紡廠、電纜廠一個個迅速地倒閉,工人們水流一樣地沖出廠區,失去原來的生活,流散到生存更為艱難、更為沉重的地方。她看到,雪伸出黑夜的燈光之外,廠區內高大的泡桐樹分娩出詩學的黃鼬,或者美學的狐貍。
天空堆滿灰霾,除了行人的衣服,現實里已沒了音樂的藍色。
詩歌的樸素,有時可直接從詩人本身的樸素上看出來。
她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的具體,也是泉水、眼眶、島嶼、黃昏的抽象。“遠處是年邁的波浪,近處是年輕的波浪。/海鷗站在礁石上就像/腳下是教堂的尖頂。/當它們在暮色里消失,星星便出現在/我們的頭頂。”
詩人是充滿深淵和高地的個人,最終會弭平性別。這當然不是偈語,而更像是一句廢話。在這個充斥廢話的時代,詩人匱乏自己語調的時代,“詩人是個人”值得一再說起。
生活在這個時代,既要接受,還要忍受。一切的痛感,既來自于接受,也來自于忍受。感受力不是詩人對生活的應對策略,而在于他作為接受者、忍受者的稟賦能力。人道并未在世間消失,痛感他人之哀痛,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哀痛。
應該是這樣的,這里面或具有最大的可能性:詩人的感受力來自世界自然與文化無休無止的給予,在接納的時候,又對每個人產生了不同的作用。
詩人為感受力而生。感受力是身體的秘密,從屬于身體及身體之外的其他肢體能力。欣喜于詩人的扶墻動作,改善他的感受性。欣喜于詩人愛與恨的顫栗,改善他的感受性。強烈的感受力,會讓詩人圍爐而坐時,生發出語言的意外。走在黑夜的路上,能聽到樹木和動物心臟緊張的跳動。
感受力會出現在人的心理顫動的最細微處,但往往憤怒時的感受力最為響亮。
艾略特說:“從長遠看,詩的影響會波及語言、感受性、社會成員的生活方式、一個社區的全體成員以至整個民族,不論人們是否閱讀和喜歡詩;事實上,甚至人們是否知道他們本國最偉大的詩人的名字都無關緊要,當然,在最邊遠的區域,詩的影響是非常渙散、非常間接并且非常難以驗證的。”他打了個比方,說這就像眼睛看著一架飛機在藍天上的去向一樣:如果你從很近的地方就開始看著它,并且始終看著它越飛越遠,那么當它飛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時,你還能看到它,而盡管你極力指給另外一個人看,他卻看不見。這表現為一個人的眼力問題,又表現為一個人的眼界問題。同樣,如果你循跡訪察詩的影響,從受詩影響最大的人到從不讀詩的人,你會發現它無處不在。想象不出艾略特為什么在這里用飛機做喻體,只能理解為這是他在新時代對詩意轉換的一種表述。理所當然,它恰當而又精準。感受力無所不能,它在最遙遠的所在,又在最近的地方。
詩的影響再怎樣渙散,這里一般的人也會知道杜甫的名字。杜甫飛離現在遠比一架飛機更為遙遠,但他把詩的感受力還是傳送給了今人。那些很少讀杜甫的人可能很少知道《秋興八首》這樣的詩,但一點點的詩歌教育卻會讓他知道《春望》這首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現在的人不會像杜甫那樣“沉郁頓挫”,但是,面對山河的殘破,面對群鳥哀鳴,也會說出“國在山河破”這樣的話。“國在山河破”雖算不上詩,但從中卻可以看出杜甫對一般人語言與感受力的影響。
感受力貧乏與一個族群的文化與生活價值取向有關,對什么都“無動于衷”,冷漠、麻木、屈從、保守、狹隘的精神特質,等等,是這種貧乏的最好證明。處在這種環境中的詩人,不沾染它的氣息,向來都是少數。
不關注詩的外部,就會無視詩的內部。那些以為對外界事物知道得不多而危害不大的人,非但自身感受力貧乏,而且對感受力的理解也會出現問題。
感受力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詩的指向。感受力的強弱既影響語言氣象,也影響詩的整體格局。
感受力貧弱,語言就會衰弱。
現實與詩人及語言形成共生關系,如果一群鵪鶉和語言都在飛翔,現實感恰好是它們翅膀之間的距離。
詩歌無法介入現實,只能呈現。難以想象杜甫拿著自己的詩稿讓高適看看,讓嚴武讀一讀,就算是介入了現實。詩歌不為現實寫作,現實也不為詩的寫作承擔責任。
現實邏輯可以打翻詩,詩卻打翻不了現實。
現實常讓一個詩人對著語言慚愧,盡管現實不是反映論的現實,盡管現實讓人發傻、膽怯,但詩行里的現實一定要求語言的靈動、機敏、智慧、堅定等元素出現。
語言作為一個開放的系統,常比現實更具準確性。
一個詩人由身世帶來的復雜經驗能夠構成他獨有的寫作資源。對內心昏暗世界的恐懼,轉化為詩意的“毒素”;現實感與語言的有效融合,則帶來最高的虛構意義上的無盡的恩典。
現實會為詩人提供形式感。詩要表達無法言傳的東西,詩要表現種種新的經驗,作用于感受性,會像詩人普拉滕在一首十四行詩里寫的:誰內心深處萌發著力量和豐盈,/他就掌握了形式,/因為他技藝嫻熟、可靠,無須黏合。/凡他制作的,用的都是完整的材料。現實感為詩人的內心提供最豐饒的東西,詩人最終是在現實感中找到自己的語言呈現形式。
現實感也呈現歷史的回旋,呈現詩人對歷史的感應,像曼德爾施塔姆講的:“對于但丁來說,時間就是歷史的內容,而這歷史是作為一個單一的共時行為被感知的。因此,反過來說,歷史的目的就是把時間收集到一處,從而所有的人都在對時間的同一探求和征服中成為兄弟和伙伴。”
現實感還在于權勢欲打斷詩的脊梁骨,詩人則必須用詩來護住它。無疑,慈悲的力量之上有無邊的星辰,人類最高的道德律令之上還有苦難的低語,它們就是永恒的詩的庇護,就是再次與現實感對應的語言,或抵抗現實的詩。
詩站在現實感這一邊,歷史就站在詩這一邊,時間就站在詩這一邊,現實感就站在這一邊。
所有的詩歌語言都具有詩人身份語言的特征。
每個詩人都是在地域文化中寫作。恢復寫作的十一年,是命中注定的十一年。寫詩就是這十一年的自言自語,且很多時候都是對著四壁、天花板、床、枕頭、書柜、鞋的自言自語。
常常喝酒,多是和身邊的朋友。每次酒醒,都會產生輕微的罪感。也知道一輩子所能喝的酒是有命定數量的,不能把以后的酒提前喝完。
酒從瓶子里倒出來,也常常從書頁里流出來。酒在語言里也可以是水,或者雨水,或者井水。還可以說,酒釀成了語言。
詩人的成長在于他與語言之間的歷史性關系。
伯格說:“俄語是一種能夠輕易通過添加前綴和后綴創造新詞的語言,而且所創造新詞的意義頗為清晰。”這也能輕易地使詩人成為語言的魔法師。但是,這里的母語詩人卻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一個“生造”,一個“不通”,就擋住了許多創造的可能。任什么也不能把詩的命名特性逼向絕境,這里的母語詩人能夠找到另外的可能性:可以讓兩個或多個不曾謀面的詞語之間發生關系,形成新的語勢與語式,借以增加語言的豐富意味。
詩是對地域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善意表達。“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一個詩人在他的當代知音稀少,表現的是寫作的誠實。
引發詩歌寫作的動力,最多的還是日常之事之物,每一次所見所聞,挫敗感,病痛,親人的話語,對氣味的感覺,對植物的摩挲,等等。
題材可以碎片化,但還要有使之與個人記憶甚至于夢境發生聯系,然后重新聚攏的能力。
我所理解的好的詩歌寫作是米沃什、阿什貝利那樣的。米沃什“努力做到的不是要達到一個現實的概念,而是要把意識戲劇化。他的不斷重復出現的主題是:他跟自我和世界之間無窮無盡的爭吵。他一方面沒有能力解決各種矛盾,另一方面又想努力達到某種確定的幻象”。而阿什貝利開闊、陌生化,又有些親切的語言,則是提供了詩歌寫作另外的可能,那里面展現的是某種不確定的現實幻象。
不能有更多的虛妄混淆于時間,只能安靜地接受時間的變化。也許再寫作二十年,就能算做有了一個貫串個人一生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