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彬齡
興奮劑檢測是目前查處興奮劑違紀最重要的手段,陽性檢測結果就意味著在運動員體內檢測到禁用物質。根據世界反興奮劑條例(World Anti-Doping Code,簡稱 WADC)2.1.1條及其釋義的規定,無論何時在運動員樣本中發現某種禁用物質,均構成違紀,而不論運動員是否有意使用禁用物質或因疏忽或過錯使用了禁用物質。也就是說,僅憑陽性檢測結果就完全可以證明興奮劑違紀,因此,只有推翻陽性檢測結果才能徹底推翻違紀指控。
目前,反興奮劑檢測發展已經相對比較成熟,要想推翻陽性檢測結果并非易事,所以通常當運動員接到對其不利的結果時,即使自己蒙冤,也會選擇放棄抗辯,接受結果。實際情況是,反興奮劑檢測并非完美無缺,可能會出現一些漏洞而導致錯誤的結論,而對陽性檢測結果的挑戰也從未停止過,其中也不乏有許多成功的案例。如我國柔道運動員佟文,曾經也收到興奮劑檢測呈陽性的結果,起初她身邊的朋友都勸她放棄申辯,但她自己不甘心蒙冤,通過不懈努力,最終發現了檢測程序上的漏洞,推翻了檢測結果[1]。本文擬對近年來國際體育仲裁院(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簡稱 CAS)所受理的興奮劑案件進行分析,歸納出在這些案件中興奮劑陽性檢測結果在科學性上所受到的法律挑戰,指出目前興奮劑檢測和檢測結果審查中可能存在的一些問題。
隨著醫學技術的不斷發展,能逃避興奮劑檢測的許多新藥也不斷地被研發出來,因此,興奮劑檢測技術和方法也必須不斷地更新,才能適應反興奮劑斗爭的要求。在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中,雖然有盡快發展興奮劑檢測技術的必要,但是反興奮劑組織必須在引入新的檢測方法時持有足夠的謹慎態度,否則不可靠的方法會給被追訴的運動員帶來災難性的后果。當一項新的檢測方法被運用到興奮劑檢測中時,運動員最容易對該方法的可靠性提出質疑。
最有爭議的問題是,部分新的檢測方法已經在反興奮劑規則中規定為可靠的、有效的檢測方法,并在實踐中加以運用,那么可否對這類方法也提出質疑呢?從法理上說,反興奮劑規則本質上屬于體育社團的內部規則,是體育社團成員都接受的強制性規則,既然運動員加入了社團就意味著他們同意接受社團的各項規則,包括反興奮劑規則以及該規則所規定的興奮劑檢測方法,所以不能對這類方法提出挑戰。近年來,CAS對運動員生物護照(Athlete Biological Passport,簡稱ABP)的態度即是如此。運動員生物護照項目是近年來發展的一種新的反興奮劑措施,它的原理是反興奮劑機構對運動員進行不定期血液檢測后,將運動員紅血球數量、激素水平等身體參數制成電子檔案,如果某一運動員在一段時間內其身體參數出現重大的超出警戒值的變動,就將會被認定使用興奮劑違禁藥物或者違禁方法[2]。為了使ABP的運用更為規范,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orld Anti-Doping Agency,簡稱WADA)特別制定了《WADA運動員生物護照操作指導方針》,指導各體育聯合會ABP項目的實施[3]。國際田徑聯合會、國際鐵人三項聯合會、國際滑冰聯合會等體育單項聯合會都在其反興奮劑規則中規定ABP是有效可靠的檢測方法。但仍有運動員對生物護照的可靠性提出了質疑,認為單一地對血紅細胞參數的分析并不足以證明興奮劑違紀行為。但是CAS卻表示,既然WADA已經允許使用ABP且已經規定在當前各體育組織的反興奮劑規則中,出于對自治規則的尊重,CAS必須嚴格適用其規則,所以CAS沒有權力再去審查ABP的有效性和可靠性[4]。
但是在CAS近期的案例中,似乎能感受到CAS態度的變化。2011年,愛沙尼亞滑雪運動員安德魯·維爾帕盧訴國際滑雪聯合會(Andrus Veerpalu v.International Ski Federation)的案件中,雙方爭論的焦點之一是生長激素異構體區分免疫分析法(hGHIsoform Differential Immunoassays)的可靠性問題[5]。這一方法已經在2008年歐洲杯和北京奧運會上使用,2010年WADA還公布了該方法的指導意見,對如何運用該方法準備樣本、開展檢測、分析結果等都做出了統一規定,所以該方法的可靠性已經被WADA明文確認。在本案中,運動員依然指出了該方法存在的許多不足,以及其他影響其可靠性的因素,包括該方法測定的對象不明確、所使用的抗體相同、分析結果不具有穩定性、所使用的設備不可靠等,且運動員都提出了相應的專家證據來支持其主張。既然WADA已經確認了該方法的可靠性,對于運動員的質疑,CAS完全可以反興奮劑規則有規定、不在其審查范圍內為由不予審查,但在本案的裁決書中,還是能夠看到仲裁庭用大量的篇幅分析了雙方就此方法的可靠性提出的相應證據,并在仔細比較雙方的證據后才得出結論。雖然CAS最后依然認定該方法有效,但是它愿意對該方法進行審查的開放態度顯然使得裁決更具說服力,更具有進步意義。
對比以上2個案件可以看出,對于已經被反興奮劑規則所規定的興奮劑檢測方法,雖然之前的判例一直認為可以不予審查,但是目前有CAS的仲裁員已經開始突破這一約束,重視實質正義,積極地考察檢測方法的可靠性。這意味著,在今后的興奮劑案件中,如果認為檢測方法確有不足,可以對其提出挑戰。可以認為,CAS在此問題上已經突破了傳統法理所主張的法院對社團內部規則不予干預的限制,開始更積極地對檢測結果的科學性進行審查。
一般情況下,通過科學檢測方法發現體內存在違禁物質,就可以提交陽性檢測結果,這種情況沒有太多爭議。但是,有些違禁物質是可以由人體自身合成產生的,即內源性物質興奮劑,當檢測發現這類物質時,不能立刻提交陽性檢測結果,還應當證實檢測樣品中存在這些物質不完全是體內自身產生,而是通過使用制劑引入體內的(常稱為有外源性來源),這時才能做出陽性的檢測結論。區分內源性和外源性物質興奮劑最困難的就是,如何劃定認定陽性檢測結果的標準,即在何種情況下認定必然存在外源性物質興奮劑的標準。隨著科學的發展,這類標準也不斷遭到質疑和修改,如有科學發現,可以通過尿樣中睪酮和表睪酮的濃度比值(T/E)大小來區分內源性和外源性物質興奮劑。1983年國際奧委會設定為,當T/E>6就認定為該尿樣陽性;1992年國際奧委會修改為,當T/E>10才能認定為該尿樣陽性,之后此標準也一直有變化[6]。在CAS受理的許多興奮劑案件中,運動員也經常對這類標準提出質疑,以推翻陽性檢測結果,總的來說,爭議點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質疑最多的是標準本身的設定問題,即現存的標準是否基于科學的實驗驗證,是否能絕對區分內源性和外源性的物質興奮劑。一般來說,反興奮劑機構在劃定標準時持有很謹慎的態度,通常會反復經過實驗驗證此標準,所以要推翻它并非易事,但最近卻有運動員在CAS獲得了成功。
前文所提到的安德魯·維爾帕盧訴國際滑雪聯合會一案中,運動員涉嫌使用的禁用物質是生長激素(human growth hormone,簡稱hGH),WADA認為,可以通過生長激素異構體區分免疫分析法來檢測外源性生長激素。其原理是,人體中自身分泌的內源性hGH包括多種亞型,如22kD亞型、20kD亞型、17kD亞型以及5kD亞型等,其中,22kD亞型的比例是相對固定的,而外源性hGH僅以22kD亞型存在,因此,當引入外源性hGH時,22kD亞型相對于其他hGH亞型的比例就會增加,所以可以通過檢測22kD亞型與其他hGH亞型比例的變動情況來確定是否使用外源性hGH。實踐中,利用對外源性hGH及內源性hGH擁有不同識別位點的2對ELISA化學發光試劑盒(簡稱KIT1和KIT2),利用發光免疫分析技術進行檢測,通過Rec分析識別22kD亞型hGH和外源性hGH,通過Pit分析其他hGH亞型和內源性hGH,最終以KIT1和KIT2上recGH/pitGH的比例來確定是否存在外源性hGH[7]。WADA指導文件規定,認定陽性的決定限(decision limits) 是 KIT1中 rec/pit的比例超過 1.81,KIT2中rec/pit的比例超過1.68。但是在運動員及其專家的質疑下,仲裁庭最終得出了該決定限不可靠的結論。仲裁庭認為:(1)在初始研究和2次確認性研究中,WADA所選擇的實驗樣本太少,如初始研究中僅45人進行了KIT1檢測,48人進行了KIT2檢測,仲裁庭不認為從這么小范圍的樣本中能計算出精確的標準;(2)在選擇樣本的過程中,WADA沒有充分理由地排除了一些樣本,使仲裁庭無法對決定限進行反向驗證;(3)計算決定限所使用的分布模型(distribution models)具有不確定性,在初始研究中WADA使用的是對數正態分布模型(lognormal distribution model)來計算決定限,但是在確認性實驗中卻轉為伽馬分布模型(gammadistribution model),仲裁庭認為基于不同模型計算出的數據無法相互印證;(4)決定限的計算方法未經同行審查,反興奮劑組織也未能在庭上充分說明這一決定限是如何計算出來的。因此,既然決定限不可靠,就無法斷定運動員的檢測結果是否呈陽性,最終運動員成功地贏得了仲裁。
根據WADC第3.1條的規定:“反興奮劑組織對發生的興奮劑違紀行為負舉證責任。”這實際暗含的意思就是,當反興奮劑組織判斷陽性檢測結果時,反興奮劑組織要對結果的有效性負證明責任,這當然就包括對得出該結果的標準負證明責任。所以,反興奮劑組織要證明該標準在科學上是合理的、有效的,但即使如此,從以上案例中可以發現,并不能因此認為只要對該檢測標準提出質疑即可,陽性判定標準的設定本身是一個復雜的科學論證過程,要挑戰該標準,必須對該標準進行比較深入地分析,必須發現標準設定過程中可能存在的科學論證缺陷,才能夠有力地推翻反興奮劑組織所提出的證據。此案也說明,通常WADC指導文件中所確定的陽性檢測結果判斷標準并不具有法律約束力,是可以對其提出質疑的。
在一些已經規定的標準中,可能存在一些意思不清晰、有彈性解釋空間的詞句,這時如何解釋這些標準就成為關鍵所在,因為這可能決定著檢測程序和檢測結果是否符合標準。以挪威競走選手艾瑞克·逖斯訴挪威田徑聯合會和國際田徑聯合會一案為例[8]。2011年,艾瑞克被查出體內含有違禁物質持續性紅血球生成受體激活劑(Continuous Erythropoetin Receptor Activator,簡稱CERA),他表示不服向CAS提起上訴。當時他的主要抗辯理由就是,興奮劑的檢測過程和結果并不符合反興奮劑規則所規定的確定存在CERA的標準。規則所規定確定CERA的標準有3個:(1)可接受標準,即在樣本檢測后呈現的圖像中必須沒有光斑、污跡或過多的背景區域等嚴重影響圖像比對分析的情形;(2)同一性標準,即樣本檢測后呈現的圖像與CERA標準參考圖像相一致,在基本區域至少有4個連續的條帶;(3)穩定性標準,即在驗證階段,樣本的形狀應保持穩定。艾瑞克認為,第1和第2個標準并未達到,因為樣本圖像中有光斑,另外,樣本檢測后呈現的圖像與CERA標準參考圖像并不完全一樣。仲裁庭認為,這里主要涉及到標準中2個詞的解釋問題,一是可接受標準中“嚴重影響”的解釋,二是同一性標準中“相一致”的解釋。仲裁庭認為,“嚴重影響”是指因為光斑、污跡的出現使得圖像看不清晰、無法進行比對的情況,在本案中雖然圖像中有光斑,但條帶還是清晰可見,所以不構成“嚴重影響”;同一性標準中所說的“相一致”不同于一般科學領域中的“完全一致”,CERA的模式如此特殊,所以不需要采用形態完全一致的做法來設定比對標準,有一些非關鍵因素會細微地影響到條帶的形狀,使之可能與標準參考圖像中的形態不一致,但是只要與標準參考圖像不矛盾,在大的區域上保持一致即可。因此,仲裁庭駁回了艾瑞克的主張。
從這個案例可以發現,在陽性檢測結果的判定標準中會有一些模糊的詞句有待仲裁庭做出解釋,因為興奮劑檢測的特殊性,有些詞句的意思可能會與一般科學中的定義不太一樣,這可能會成為容易產生爭議的地方。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當對規則條款的理解發生爭議時,CAS仲裁庭并沒有采取“有利于非規則制定方”的解釋方法,而是將雙方視為平等主體,由仲裁庭自由裁量判斷。這種做法是正確的,因為通常運用“有利于非規則制定方”解釋方法的前提條件是規則意思不清,但如果規則詞句的意思有些模糊,通過文義解釋的方法可以把規則的意思表達清楚,則不再需要用到“有利于非規則制定方”的解釋方法,本案件即是如此。
因為技術發展日新月異,WADA和其他反興奮劑機構隨時都有可能發現現存標準可能存在的一些疏漏或錯誤,這時,他們會及時更新標準,將新標準用于興奮劑檢測。但是,由于新標準對外界尚未公開,其可靠性必然存在疑問,所以也經常受到運動員的質疑。如在運動員E和A訴國際鐵人三項聯合會的案件中[9],當時實驗室就是采取一種新的標準來確定EPO的存在,而這一標準在檢測時尚未公布,只有實驗室工作人員才知道這項標準將要寫進新修訂的WADA的技術文件(Technical Documents,簡稱TD)中,即TD2009EPO,但此時TD2009EPO尚未生效,而檢測時有效TD是TD2007EPO。此時的情況是,運動員的檢測結果不符合2007版本EPO的判斷標準,但符合尚未公布生效的2009版的判斷標準。運動員主張,根據目前的有效規則,不應該確定樣本中EPO的存在,但仲裁庭卻認為:“實驗室必須適用最新的技術和方法來檢測確定禁用物質和禁用方法。尤其在新舊TD更換的時期,國際實驗室標準應該指出在檢測中應該用最新的技術和方法”。這意味著,不論新標準是否公開、是否生效,都應該予以適用。
但是筆者認為,仲裁庭的這一做法還是存在一些問題的。首先,既然新的判定標準尚未公開生效,如何確認它是可靠的呢?其次,即使WADA實驗室專家能證明新標準的可靠性,但因為運動員一方并不知道此標準,使其無法對此標準進行研究和抗辯,這很明顯地剝奪了運動員的公平聽審權。在此案中,甚至在檢測結果出來后,體育組織也并未通知運動員是根據新的標準作出判斷的,使運動員在上訴過程中一直按照舊標準來準備上訴材料,根本不知道新標準的存在,直到最后,被告也未向運動員提供與新標準相關的實驗室文件。雖然仲裁庭對此做法提出了批評,但卻認為這并不影響該標準的有效性和可靠性。但筆者認為,在沒有給予運動員對此標準進行審核機會的情況下就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忽視運動員程序權利的表現。
WADA制定的國際興奮劑檢查標準(International Standards for Testing,簡稱IST)和國際實驗室標準(International Standards for Lab,簡稱ISL)以及TD等,對興奮劑檢驗的流程、樣本的收集、管理方法等檢驗程序進行統一的規定,要求各WADA實驗室在檢測時都按照這些標準和文件規定的流程進行。程序公正是實現實體公正的保障,若檢測程序不規范,就有可能引起不可靠的檢測結果,如未按照規定保管實驗室樣本,就可能發生樣本的篡改,造成檢測錯誤,所以,對檢測程序的挑戰也是最普遍使用的質疑陽性檢測結果的最重要的手段。在這個問題上,常見的爭議主要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雖然程序權利不容侵犯,但是,對于違反程序的法律行為并不一定都無效,有些程序上的瑕疵是可以通過事后修正的方式來彌補的,而不一定要全盤否定整個程序的效力,這是各國程序法上共同的認識。WADA也持同樣的觀點,在WADC3.2.2條中強調:偏離任何其他國際標準或其他反興奮劑規則和政策,但沒有導致陽性檢測結果或其他興奮劑違紀行為,不能推翻陽性檢測結果。也就是說,對檢測程序的違反必須達到因此導致陽性檢測結果的程度才能全盤否定檢測結果。因此,程序的不規范是否能導致陽性檢測結果成為案件中需要證明的關鍵問題。
關于此問題,最重要的是誰對該問題的證明負舉證責任,在這個問題上WADA的態度發生過轉變。WADC2003版中規定,如果運動員能證明檢驗偏離了國際標準就可轉移舉證責任,然后反興奮劑機構就要證明這種偏離沒有引起陽性檢測結果;而在WADC2009版中,運動員必須以優勢證據證明檢驗程序偏離了標準,同時他還必須以優勢證據證明這種偏離引起了負面分析結果,也就是說新版的WADC加重了運動員一方在該問題上的舉證責任。實際上,要證明實驗室偏離了國際標準比較容易,只需要對照國際標準和自己樣本的檢測文件即可,但是要證明這種偏離是否引起負面分析結果,就需要進一步請相關檢測專家對這種情況加以分析。不是簡單比對就可以完成的,必須要內行才能得出結論,所以這極大地加大了運動員的證明負擔,在運動員所獲得的實驗室資料比較少的情況下,這種證明責任的分配規定使得運動員完成此證明責任幾乎成為不可能。據筆者統計,在2009年新版WADC生效后,雖然有很多運動員提出檢測程序存在不規范的地方,但從來沒有運動員成功地證明因為程序有誤導致陽性的檢測結果。所以,WADA就該問題的態度值得商榷。
興奮劑檢測中的再現性是指,即使是在不同的時間由不同的人來對樣本進行分析,只要采取同一種檢測方法,檢測結果應該是一樣的。ISL5.4.4.2.2對檢測的再現性提出了要求,不具有再現性的檢測違反ISL的程序。在興奮劑檢測中常存在A、B 2份等額等質樣本,當A樣本檢測出陽性結果后,運動員還可以要求對B樣本進行檢測,以確認A樣本檢測結果是否正確。根據ISL的要求,如果對B樣本進行檢測的話,A、B樣本的檢測結果應該具有再現性,才能實現對A樣本的確認。但經常發生的情況是,B樣本的檢測結果和A樣本具有一定程度的偏差,這就會引起對檢測再現性的質疑。
如白俄羅斯選手瓦季姆·德威亞托維斯基訴國際奧委會一案中[10],實驗室運用同位素比質譜來對德威亞托維斯基的尿樣進行檢測,根據世界反興奮劑機構技術文件(TD2004EAAS),如果睪酮或其代謝產物的δ13C‰和作為內部標記的δ13C‰的差值(簡稱指標一)在3個δ13C‰值或以上,或者睪酮或其代謝產物的δ13C‰(簡稱指標二)比-28‰更低,說明該樣本檢測到的睪酮或其代謝產物有外源性來源,應定為陽性。檢測后的結果是,A樣本的指標一和指標二分別為4.63和-29.48,而B樣的分別是5.07和-27.93。雖然單獨將A、B樣本的檢測結果與標準比較都可以認定為陽性,但將A、B兩者相比較可以發現,A、B 2個樣本指標二的差值為1.55。當時德威亞托維斯基就認為,因為A、B樣本存在偏差,所以檢測不具有再現性。仲裁庭在聽取雙方專家和獨立專家證人的意見后認為,這么大的偏差通常來說是不合理的,一般可接受的誤差為1左右,而且在A、B樣本2次檢測結果中發現,睪酮及其代謝物的指標二區別非常大,但雄酯酮、本膽烷醇酮的指標二卻基本沒有區別,這種變動也屬于非常不正常的情況,因此仲裁庭認為,呈陽性的檢測結果不可靠。
然而,我國舉重運動員廖輝以同樣的理由向CAS上訴時,卻沒有得到CAS的支持。首先,仲裁庭認為,廖輝的檢測結果中確定為陽性的指標超出標準線很遠,而不像德威亞托維斯基案中一樣在標準線附近;其次,廖輝A、B樣本中指標差距并不是很大,沒有超出正常范圍;最后,廖輝A、B樣本中各項指標的變動都是同一方向的、較穩定的、正常的,而不像德威亞托維斯基案一樣是隨意的[11]。
因此,在A、B樣本都進行檢測的情況下,不僅要看2個樣本的結果是否都被判定為陽性,還要確定A、B樣本的各項指標是否具有再現性。在確定檢測的再現性時,不能僅因為A、B樣本檢測結果有區別而質疑陽性結果,還應當綜合考慮關鍵指標的變動程度、與標準之間的差距以及各項指標的變動情況等。
由前文可以看出,要成功地對檢測方法、陽性判定標準、檢測程序提出挑戰,必須對這些方法、標準、程序都有切實的了解,才能提出確實的證據,確定其漏洞,要了解這些問題在實踐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新的檢測方法由于創設的時間不長,可能只是在反興奮劑組織內部對其可靠性進行了認證,未經公開發表或經過醫學界充分討論就已經運用到檢測中,若反興奮劑組織未公開其資料,外界很難對該方法進行審查。但是,為了能盡快使用一項新的檢測方法,CAS未對此做法提出任何批評[12]。
WADA2009年的技術文件還規定,WADA的實驗室不需要提供包括標準操作程序資料、一般質量管理資料在內的任何不在規定范圍內的數據和文件來支持其所得出的不利分析結論(adverse analytical finding)[13]。因此,很多與檢測有關的關鍵資料都可以不予公布。之所以這么規定,WADA的理由是,擔心運動員利用這些資料去制造一些新的逃避檢驗的藥物和方法。
關鍵資料不能公開,外界就很難對這些檢測加以審查,這無疑給運動員向陽性檢測結果發起挑戰造成了很大的障礙,所以,有很多運動員以侵犯他們的“公平聽審權”為由來要求CAS作出對不公開資料的當事人不利的裁決。對此問題,CAS的態度也比較模糊,同類案例表現出了不同的態度。
在前文提到的運動員E和A訴國際鐵人三項聯合會的案件中,當時運動員就認為,即使要適用TD2009EPO,也應該將該技術文件給運動員及其專家,但反興奮劑組織給出的資料很不充分,使其無法對檢測方法進行充分地審查。但仲裁庭卻認為,雖然反興奮劑組織在資料的報告方面存在缺陷,但這并不足以推翻檢測結果。對于運動員利用資料去制造新的逃避檢驗的藥物和方法的理由,有的仲裁庭也表示接受,在前文安德魯訴國際滑雪聯合會一案中仲裁庭指出,考慮到有人可能利用實驗室資料進行逃避藥檢的“逆向工程”,反興奮劑組織不提供充分資料的行為不構成對運動員公平聽審權的侵犯。
但在有的案件中,仲裁庭也表現出了相反的態度。如瓦季姆·德威亞托維斯基訴國際奧委會案中[14],運動員就提出實驗室資料不足,以致其無法證實檢測的有效性,但IOC及檢測實驗室提出有些資料是保密的,公開會有損比賽的公平性而未提交。當時仲裁庭就認為,雖然WADA的一些規則中規定了有些實驗室資料是無需對外公開的,但是ISL5.3.7.3同時還規定,實驗室有就一些重大問題和爭議問題向檢測權威機構(testing authority)交流報告的義務,而CAS仲裁庭也算是檢測權威機構之一。實驗室當時提出可以向仲裁庭提交文件,但仲裁庭必須保證這些資料只有仲裁員看到,不得向其他任何人透漏,但仲裁庭認為這樣沒有意義,沒有接受實驗室的要求。最終,實驗室未公布資料,仲裁庭也做出了對反興奮劑機構不利的裁決,仲裁庭指出:“因為這些資料對于運動員的抗辯非常關鍵,且只在實驗室控制之下,實驗室不公開這些資料使運動員處于程序上非常不利的地位”。從這一裁決中可以看出,仲裁庭認為,不提供資料的做法是對運動員公平聽審權的一種侵犯。
從法理上說,國際體育仲裁院的案例對之后的裁決并不具有先例的效力,但從實踐情況來看,CAS裁決書中常引用之前的案例,這可以作為CAS仲裁員力求與先例保持一致的一個證據,所以,CAS的判例或多或少都保持了一定的穩定性,并非能輕易更改,所以,對CAS判例的分析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從前文對CAS興奮劑案例的考察中可以發現,CAS對陽性檢測結果法律挑戰的總體態度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近年來,爆出的興奮劑丑聞屢屢證明興奮劑檢驗技術發展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新藥開發的速度,為了更有效地打擊興奮劑違紀行為,CAS表現出對新的檢驗技術堅定的支持態度。(1)CAS多次在案例中寫明,只要是在科學上是合理的、有效的技術和方法,都可以被運用到興奮劑檢測中,而不論該方法是否被反興奮劑規則納入[15];(2)如運動員E和A訴國際鐵人三項聯合會該案中所表現出來的,CAS不但肯定了運用新檢測技術和方法的做法,還要求WADA在其規則中明確在新舊技術文件交替過程中,強制性地要求實驗室適用新的技術文件;(3)對于一些新的陽性檢測結果的判定標準,不論其當時是否公開、是否生效,都可以予以適用。這些都表明了CAS對新的興奮劑檢測技術的鼓勵態度。
雖然對檢測技術的支持和鼓勵是有必要的,但前提是該檢測技術和方法是科學和可靠的。之前被反興奮劑機構所確定的、CAS所肯定的一些檢測技術和方法后來卻被發現存在缺陷的,應及時予以更正。如在2005年,有官方機構發現,當時WADA所確定的檢測EPO的最新標準是有問題的,且以有力的證據向WADA發起了挑戰,WADA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疏漏,并撤銷了根據此技術對2名運動員做出的處罰決定[16]。這些無疑對CAS發出了警告,所以,近來CAS表現出對檢測技術和方法審查更為謹慎的態度。之前,CAS對反興奮劑規則中規定的檢測方法都以尊重體育自治為由,將其排除在審查范圍之外,但最近,幾次對反興奮劑規則中有明確規定的檢測方法加以全方位的審查,這可以被視為對傳統消極做法的突破。
在關鍵檢測資料不公開的情況下,無疑給運動員尋找檢測漏洞帶來了很大的障礙。盡管有些仲裁員認為,這是對運動員公平聽審權的侵犯,但還是有很多仲裁庭支持反興奮劑機構的托辭,認為,資料的公開會使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這些資料去制造新的逃避檢驗的藥物和方法。在興奮劑和反興奮劑的利益沖突矛盾之下,雖然這種做法很明顯地侵犯了運動員的公平聽審權,但也體現了CAS對檢測不透明性的寬容態度,也表現出仲裁庭在保護運動員權利和支持反興奮劑運動兩者發生矛盾時,更重視反興奮劑運動開展的態度。
自國際仲裁院設立以來,我國運動員上訴到CAS的案例全部都是興奮劑案件,其中對陽性檢測結果的質疑是最關鍵的一部分。今后,也許還會有類似案件發生,在決定是否向CAS上訴之前,對CAS先例的分析和理解是非常必要的。本文指出了一些常見的爭議點,及在這些爭議點上CAS的態度,希望能以此給我國運動員提供參考。
這些案例也暴露出一些反興奮劑機制存在的問題,正是因為存在一些問題,才給人以質疑的空間,對興奮劑檢測結果科學性的法律挑戰,能更一步促使反興奮劑機構正視自己的問題并在此基礎上不斷改進,使之具有更強的公信力。通過以上案例,筆者認為,反興奮劑機構可以在以下3方面加以改進。
(1)反興奮劑機構應該對檢測更為細致。雖然CAS鼓勵新的檢測技術和方法的運用,但其對檢測技術和方法更為審慎的審查態度也提醒反興奮劑機構,在進行興奮劑檢測時,應當將確定科學可靠的技術和方法運用到興奮劑檢測中。目前的案例暴露出興奮劑檢測中存在著許多問題,包括實驗樣本搜集太少、模型運用太過隨意、檢測有時不具有再現性等,這些錯誤有很多都能反應檢測機構不夠細致、嚴謹的態度,這不僅是對被指控興奮劑違紀運動員或其他利害關系人權利的不尊重,也會嚴重影響興奮劑檢測的權威性和有效性。反興奮劑機構應該更為積極謹慎地改進研發檢測技術,使之更為科學可靠。
(2)反興奮劑機構應加大檢測資料的透明度。在資料不公開的問題上,雖然外界很多人都認為不公開資料只是反興奮劑機構逃避外部審查的一個借口,但有仲裁庭就肯定了這種做法。實際上,如果不接受外部審查,檢測的可靠性就永遠無法得到完全的證實,就不應當作為處罰的依據。筆者認為,應當可以對這一問題的規制更為細化,如運動員可以說明他具體需要哪些材料,而反興奮劑機構如果拒絕,必須要舉出證據證明這些材料的公開確實有被利用的可能等。
(3)應減輕運動員的證明責任。在WADC中,將證明實驗室檢測程序偏離標準并導致陽性檢測結果的責任全部讓運動員這一方承擔也是不公平的。從法理上來說,證明責任應當由舉證比較便利、離證據比較近的一方當事人承擔,反興奮劑機構對檢測程序了如指掌,要證明某種程序偏離是否會導致陽性檢測結果對他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對運動員來說卻是極大的舉證負擔,再加上資料不公開,運動員難以對檢測程序有全面地了解,因此,沒有運動員能成功舉證也不足為奇。這樣分配舉證責任對運動員是極為不公的,也是對他們公平聽審權的一種侵犯。公平聽審權是基本人權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侵犯程序權利也是司法審查仲裁裁決的理由之一,所以筆者認為,這樣的問題完全可以繼續請求司法救濟,維護公平聽審權。
興奮劑檢測結果的科學性直接關系到興奮劑違紀的認定,關系到運動員的基本權利,應當繼續加強對興奮劑檢測程序的研究,深入總結、反思其中的問題,加強對檢測結果科學性的保障,從而促進運動員權利保障體制的完善。
[1]宋彬齡.中國運動員國際體育仲裁勝訴第一案述評:興奮劑處罰的程序正義問題[J].天津體育學院學報,2011,26(2):10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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