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自從乾隆年間英國使臣覲見皇帝拒行跪拜之禮后,民間對此便有種種說法。一說英國使臣見到中國皇帝后懾于“天威”,不由自主雙膝下跪;另一種說法是洋人的膝蓋與中國人不同,根本不能彎曲,所以才沒有下跪。鴉片戰爭爆發時,有人提出“紅毛番”雖擅海戰,但由于膝不能彎,不擅地面戰爭,所以中國軍隊只要多準備些長竹竿即可,兩軍相遇時用竹竿將英人捅倒,他們便很難爬起來,中國軍隊自可輕易取勝。這種說法,對林則徐亦有相當影響。他相信英國人膝不能彎,是腿打繃帶使然。“夷兵除槍炮之外,擊刺步伐俱非所嫻,而腿足裹纏,結束嚴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無能為,是其強非不可制也”。
林則徐的認識尚且如此,他人便可想而知。如當時的名將楊芳,作為參贊大臣于1841年赴廣州防剿英軍。他到廣州后,認為英艦在水上浮行卻幾乎炮炮皆準,命中率反遠高于清軍在陸上固定的炮臺,其中定有邪術。認為婦女所用的穢物最能“以邪破邪”,故想出妙計,搜集許多婦女所用馬桶載在竹排上,出防炮臺。結果,未能“破邪”,炮臺為英軍所破。
身處與“夷人”作戰前線,林則徐當然要盡可能多地了解“夷情”,聘有專門的翻譯為他譯介有關情況,編譯成《四洲志》,對五大洲三十余國的地理、歷史、政情作了初步的介紹,這是近代中國第一部較為系統地介紹外部世界的著作。1842至1843年間,林則徐的好友魏源受林囑托,在《四洲志》的基礎上編成《海國圖志》,對“夷情”作了更詳細的介紹。但魏源在此書中仍堅持傳統觀點,承認中國在地理上雖不居“正中”,但在文明教化、典章制度上仍是世界的中心。但他認識到“狄夷”在形而下的“器物”層面尚有所長,中國可以師法,所以對其先進的制造輪船火炮之術、練兵養兵之法,更有專門介紹,并明確提出要“師夷長技以制夷”。
然而像林則徐、魏源這樣僅為了解敵情而編的《四洲志》《海國圖志》便被視為大逆不道,“堂堂天朝”豈能去了解那些“蠻夷之邦”?他們甚至為此不得不百般辯解。他們提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政策,則更被認為是“潰夷夏之防”,甚至是“以夷變夏”,受到時論的猛烈抨擊,成為“眾矢之的”。
對現實的回避,其實只能使現實更加嚴酷。結果,對中國人具有啟蒙意義的《海國圖志》,在相當長時間內對中國的影響非常有限。這本書傳到日本后,卻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短短幾年就再版二十幾次,日本朝野正是通過這本書對世界大勢有了更多了解,可以說這部著作對日本明治維新的發生起了相當重要的啟蒙作用。一部旨在啟發中國改革的著作,在自己的祖國備受冷落,卻在異邦大受歡迎,啟發了異邦的改革,并反過來不斷侵略中國,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諷刺,是中國的悲劇。
幾十年后,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慘敗于向來為國人所小覷的日本,清政府不得不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割地賠款,向敵乞和。
一些先進的有識之士如康有為、梁啟超痛定思痛,探索新的救國之道。他們認為,日本之所以能由“崎嶇小島”戰勝老大中華帝國,就在于向西方學習,變衣冠、改正朔、變法維新,實行君主立憲,所以中國的救亡強國之路就是要向敵人——日本學習,像日本那樣變法維新,學習西方。1895年5月,康有為在北京發動著名的“公車上書”,公開提出只有學習日本變法才能強國的主張。支持維新的光緒皇帝深為所動,命康有為進呈所著《日本變政考》。“變政考”把定典憲法作為變法的“總攝”,確實抓住問題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