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冬梅
(齊齊哈爾大學外國語學院,黑龍江齊齊哈爾161006)
接受美學理論是20 世紀60 年代以后興起的文學理論,它是以讀者的接受為中心的理論體系,其代表人物是姚斯和伊賽爾。接受美學于70 年代后期在西方應用于翻譯研究理論,主要被運用于探討在翻譯中譯者的主體性與讀者的接受。雖然接受美學應用于翻譯理論已有多年,但學術界還沒有大規模應用在散文翻譯中。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對王爾德的De Profundis 的兩個中譯本(分別由大陸學者孫宜學教授譯成了《獄中記》和英國諾丁漢大學英語翻譯博士朱純深教授譯成《自深深處》),從接受美學角度進行對比研究,以期為今后的散文翻譯提供借鑒。王爾德的文風節奏分明,可謂廊腰縵回,檐牙高啄,處處彌漫著修辭的芳香。此封長信雖寫于身陷囹圄之際,文風卻不減華美。哀怨沉痛之際卻又深情纏綿。這一文風,孫宜學和朱純深所譯卻大不相同。
孫譯本和朱譯本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詞匯的選擇。
As I sit here in this dark cell in convict clothes, a disgraced and ruined man, I blame myself.[1](P151)
孫譯:當我這個恥辱的被摧毀的人,穿著囚服坐在黑暗的牢房里時,我譴責我自己。[1](P4)
朱譯:坐在這黑牢里,囚衣蔽體,身敗名裂,我怪我自己。[1](P3)
孫譯本采用直譯的方式,將disgraced 和ruined 分別譯成“恥辱的”和“被摧毀的” ;朱譯本則將其意譯成“身敗名裂”。從讀者期待視野出發,希望能體會到王爾德這樣一位才人深陷囹圄時是一種什么心境,以及對他的同性戀情人波西懷有一種怎樣的情感。朱譯本的“身敗名裂”四字成語將原作者的心境表露無疑,將作者內心的無限怨恨表達的淋漓盡致,更能符合讀者的期待視野。相比之下,孫譯本則顯得略有累贅,會給讀者一種冗繁的感覺,同時“恥辱的”和“被摧毀的”無法將作者的心情充分表達,未能達到讀者對其作品的期待。此外,對于“blame”一詞,孫譯成“譴責”,譴責的含義是指對個人、團體、黨派、國等的荒謬言行或錯誤政策進行嚴厲責備,帶有莊重色彩。朱譯本為“怪”,含有責備、埋怨之意。從原文本出發,考慮作者的寫作對象為他自己的情人,“怪”一詞更能讓讀者體味到文章的私密性和親昵性,讓讀者去想象他們之間過去的種種。這不僅滿足讀者的期待視域,而且給讀者足夠的想象空間。
Sorrow, then, and all that it teaches one, is my new world.[2](P230)
孫譯:悲哀,以及悲哀教會人的一切,就是我的新世界。[2](P71)
朱譯:如此說來,悲愴,以及悲愴它所教給人的一切,便是我的新世界。[2](P83)
接受理論認為,讀者在閱讀文本之前,先見或前理解已經形成了一定的特殊視野。隨著對文本閱讀和認識程度的加深,讀者的視野與文本不斷產生視野的融合,從而引發讀者視野的轉變,進而造成審美期待的不斷變化。而原汁原味的傳達又是與語言表達形式息息相關的。對于“sorrow”一詞,從讀者期待視野和審美期待角度出發,對于王爾德的讀者而言,他們期待的是領略到原作的原汁原味,去感受王爾德縱橫的才情及其對人生的思考。譯成“悲哀”與“悲愴”所表達的內涵在層次上是有距離的。悲愴更有種歷經滄桑之后的無可奈何以及明明有機會挽回卻力有未逮的無力。悲傷更加側重于對事物本身或者事件本身,而悲愴則可能深化到了一個現象、一個階級乃至一個時代的標簽。悲愴所蘊含的意味比悲哀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悲愴”更能讓讀者去了解作者所經歷的滄桑和無奈,達到讀者和作者的共鳴,傳達原作的情感。
王爾德式的語言處處機鋒犀利,警句逼人。在這封寫給情人的信中,作者在宣泄不滿之余,也時時語出對仗,口吐珠璣。
I was made for other things.[3](P157)孫譯:我是為其他東西而生的。[3](P9)朱譯:天生我材,另有他用。[3](P9)
王爾德式的語言具有以簡馭繁的功力,化腐為奇的智力以及片言斷案的魄力。因此,王爾德的讀者渴望的是能夠感受到他文字的妙不可言以及種種曼妙幽微。換言之,目的語讀者的期待視野有了進一層的高度。接受美學認為,一個好的譯本是要能夠滿足讀者的期待視野并激發讀者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進而達到讓讀者走進原作的目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朱譯本的簡明妥帖相比孫譯本的平白直譯,前者更能滿足讀者的期待視野,縮小讀者的審美距離。“天生我材,另有他用”這樣的譯文對于漢語語境下的讀者來說,很容易激發一種互文意識,讓讀者聯想到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從而達到讀者與源語文本的自由溝通。孫譯本的“我是為其他東西而生的”相比之下就沒有這種互文的效果。
It is the last thing left in me, and the best:the ultimate discovery at which I have arrived:the starting -point for a fresh development.[4](P221)
孫譯:這是我身上最后殘留的東西,也是最好的東西,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后的發現, 一種新發展的起點;[4](P63)
朱譯:我內心所剩下的,這是最后一樣,這也是最好的一樣東西了:是我達致的終極發現,是我柳暗花明的起點。[4](P73)
接受美學理論告訴我們,讀者在閱讀作品時,對那些自己期待視野之內的作品并不感興趣,相反卻對超出自己期待視野的作品產生濃厚的興趣。因為超出自己期待視野的作品給人以審美的新鮮感,具有言不盡意的特征,它充實有時甚至校正讀者的期待視野,擴展了一種新的審美標準(馬以鑫,1998:198)。從上下文聯系看,上文結尾之處提到了“謙卑”,因此,在此處,讀者希望看到的是作者對于謙卑的理解,也渴望能從中獲得對謙卑的另一種感悟。從這個角度出發,孫譯本的“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后的發現,一種新發展的起點”相比朱譯本的“是我達致的終極發現,是我柳暗花明的起點” ,直接將原文本譯出,并沒有不妥之處,只是相比之下,朱譯本更符合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期待視野形成的漸進美。朱譯本的“柳暗花明”不僅能讓讀者去感受王爾德內心世界的無奈與欣喜之情,同時也能激發讀者的審美能動,誘發意境,讓讀者有一種“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局部感悟,也更讓讀者從中看到作者對謙卑的理解,滿足了讀者的期待視野,同時將讀者帶到一個新的高度去理解原文。
王爾德在其長信中使用了大量的修辭。這些修辭手法的運用,使人感受到了其舉世無雙的才情,浪漫唯美的氣息。而兩個譯本在修辭手法的翻譯上也各有千秋。
I have lain in prison for nearly two years.Out of my nature has come wild despair;an abandonment to grief that was piteous even to look at;terrible and impotent rage:bitterness and scorn:anguish that wept aloud:misery that could find no voice:sorrow that was dumb.[5](P221)
孫譯:我在獄中快待了兩年了。我的本性產生出狂暴的絕望,一種對社會憐憫的悲哀的拒絕,可怕而無力的暴怒,痛恨和侮蔑,高聲哭泣的怨恨,無聲的憂苦,沉默無語的悲哀。[5](P63)
朱譯:我身受鐵窗之苦已快兩年了。在我心性的深處升起狂亂的絕望,哀絕的情狀不忍卒睹:無力的暴怒、苦澀的鄙夷、欲哭無淚的哀傷、欲喚無聲的苦痛 欲說無言的悲愴。[5](P73)
對于王爾德這樣一位唯美大師,他的讀者期待看到的是他雖處人生的低迷時期,卻依然不減他對唯美的追求。讀者也渴望能夠走進王爾德的內心,去體會他那欲說無言的悲愴。從讀者的期待視野和審美期待來看,兩個譯本都使用了排比的修辭手法去表現作者身受鐵窗之苦時的絕望心情。對比兩個譯本,可以發現:朱譯本連用了“欲哭無淚” 、“欲喚無聲”和“欲說無言”三個有關“欲”的成語,他能夠讓讀者對王爾德絕望的處境有更進一步的了解,他用“欲哭無淚,欲喚無聲,欲說無言”將自己內心無處釋放,無處宣泄的情感展現給讀者。這種排比的運用拉近了讀者與作者的距離,讓讀者走進作者的內心世界,更符合讀者的期待視野。孫譯本也運用了排比的修辭手法,也能夠傳達出作者絕望的心情,只是將“高聲哭泣的怨恨,無聲的憂苦,沉默無語的悲哀”同“欲哭無淚的哀傷、欲喚無聲的苦痛、欲說無言的悲愴”進行比較之時,兩者表達的感情程度的深淺就顯而易見。從讀者的審美期待角度來看,朱譯本的成語排比要優于孫譯本的單純排比。
Pleasure for the beautiful body, but Pain for the beautiful Soul.[6](P234)
孫譯:快樂是給美的肉體的,但痛苦是給美的靈魂的。[6](P74)
朱譯:痛快享樂,是為了美好的肉體;而痛苦傷心,則是為了美好的靈魂。[6](P86)
王爾德的文章中處處散落著修辭的光芒。此句中,Pleasure 和Pain 語義上構成了悖語,同時也構成了頭韻。對于讀者而言,他們期待與王爾德進行對話和交流,希望讀到的是傳達原汁原味情感的譯文。兩個譯本表達的思想是相同的。但相比之下,朱譯本的“痛快享樂”和“痛苦傷心”不僅在形式上構成排比,而且也構成一種對稱形式。同時“痛快”與“痛苦”也回應了原文的頭韻手法,形成了一種仿頭韻。這種修辭手法的運用,能夠讓讀者品味到原文的修辭藝術,同時去與作者進行對話,去體會作者痛并快樂的心情。相比之下,孫譯本的“快樂”和“痛苦”只是傳達出原作的表層含義。而朱譯本從原作的內心出發,從讀者的期待視域出發,將原作的深層含義傳遞出來,讓讀者去了解作者擁有的不僅僅是快樂,而且是痛快的享受快樂;不僅僅是痛苦,痛苦之際更多的是傷心。
通過以上的對比分析可以看出,接受美學理論可以用于指導散文的翻譯,它將翻譯模式從之前的原作——譯作的簡單對應變成為作者——原作——譯者——譯作——讀者間多方的動態互動的過程,這就開闊了散文翻譯的視角。但也應看到該理論用于翻譯的局限性,接受美學強調讀者帶著不同的期待視野對作品進行闡釋都具有合理性,因而每個譯者每個讀者的解釋都是合理的,這就使文學翻譯陷入了無限意義的怪圈。因此還需要對接受美學應用于翻譯有更多的實踐和研究。
[1]H.R.Jauss.Toward an Aesthetic of Reception.Minneapolis[M]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2.
[2] W.Iser.The Act of Reading: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M] .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8.
[3] 包風蘭.接受美學與文學翻譯[D] .西北民族大學,2006.
[4] 毛榮貴.翻譯美學[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6.
[5] 孫宜學.獄中記[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6] 俞佳樂.翻譯的社會性研究[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