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瑤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七年磨一劍,繼《兄弟》之后,著名先鋒作家余華的新作《第七天》理所當然地引起熱議。繼續著死亡與苦難的主題,《第七天》卻和《兄弟》一樣,飽受文學評論界的質疑。當然,《第七天》也并非毫無可取之處,雖然存在著種種令人失望的問題,但起碼,它在結構和技巧等方面維持了余華的一貫水平,正所謂有得有失。
《第七天》仍然保持了余華在敘事技巧上的一貫水準。小說結構完整清晰,過去與現在兩條線交織,節奏有張有弛,敘事井井有條。
小說采用了倒敘手法,以第一人稱自述,講述了普通人楊飛在死后七天內的見聞。同時,作者通過穿插主人公楊飛的回憶將其生前經歷和盤托出。死去的第一天,“我”前往殯儀館,卻在死亡后的世界繼續遭遇令人悲傷的待遇:因沒有墓地不能夠被火葬,只能夠在“死無葬身之地”漂泊流浪。之后的幾天,“我”不斷遇見漂泊在“死無葬身之地”的各色人等,并追憶起“我”從嬰兒到成年到死亡的經歷:養父楊金彪收養了不慎掉下火車的“我”,并歷盡重重困難將“我”撫養成人;“我”與妻子李青相愛結婚,卻因妻子的移情別戀而離婚;“我”與生父母短暫的、并不愉快的相處;養父的同事李月珍、郝強生夫婦在“我”成長過程中給予我種種愛護,卻遭遇不幸;我因父親患病不得不賣掉房子,流離失所,在餐館的爆炸案中不幸身亡……
同時,又由“我”在“死無葬身之地”的見聞,串起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以及他們荒謬又悲情的人生:年輕的鼠妹因為男朋友欺騙自己,給自己買了假的iphone手機而自殺;鼠妹的男友伍超賣腎為女友購買墓地,卻因手術感染而死亡;男子因被錯判為殺害了自己患有精神病的妻子而被執行死刑……
在延續了對死亡、苦難等問題的探討的同時,這次,余華的筆觸更添幾分溫情的色彩,對于惡的敘述不再毫無節制。
余華對于死亡、苦難、暴力的主題的執著,使得書中人物的命運猶如被烏云籠罩,種種荒誕可笑的悲劇故事比比皆是。但在暴力與死亡之外,余華也用大量筆墨描繪了人與人之間的脈脈溫情。譬如書中“我”與養父之間的父子之情、“我”與妻子李青之間短暫美好的愛情以及餐館老板一家人、鼠妹與男朋友之間的生死之戀……
感情真摯的內心獨白比比皆是。如刻畫主人公對于養父的情感:“后來他在我的生活里悄然離去之后,我常常會心酸地想起這個夏天早晨站臺上的情景,我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突然闖進他的生活,而且完全擠滿他的生活,他本來應有的幸福一點也擠不進來了。當他含辛茹苦把我養育成人,我卻不知不覺把他拋棄在站臺上?!庇直热鐚κ竺煤臀槌g愛情的刻畫:“我在她旁邊坐著越來越緊張,我擔心自己喘氣的聲音像哮喘,我像是在水里憋氣似的小心呼吸。她一直在翻看那本發型雜志,設計自己各種不同的發型。我鼓起勇氣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頭也不抬地回答,3號?!?/p>
在悲劇之中,人依然保持著其美好的本質。對人性堅韌品質的頌揚,是余華近年來在小說中持續訴說的內容。
余華逐漸從先鋒小說所崇尚的形式革命中掙脫,從對暴力與死亡等主題的過于迷戀中解脫,關注中國當下的現實生活,描寫普通人的喜怒哀樂。這一變化,只是讓小說主題在表現形式上有所不同,而在本質上仍然故我,關心的仍然是人的生命,仍然是人的存在的價值和意義。[1]
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嚴肅小說家,余華稱《第七天》是“距離現實最近的寫作”。如他所說,《第七天》確實將觸角伸向了我們所熟知的現實世界,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
《第七天》受到的最為廣泛的質疑,必然是其簡單地將近幾年的多個社會熱點新聞打包似地網羅在了一起。當然,將十多個社會熱點新聞人物安排在主人公七天的遭遇之中,并且保持條理性和良好的節奏感,是需要一定的技巧的。
面對大量改編自熱點新聞事件的故事,縱使千般奇異,萬般荒誕,讀者也是司空見慣。何況作者只是用一條線,將事件以及事件之中的人物簡單的串聯起來,卻不曾對事件背后的原因做進一步的探究。
以書中人物警察張剛和犯人李某為例:張剛在審訊中踢碎了李某的睪丸,李某不斷糾纏無效之后將張剛砍死。這對有著血海深仇的警察和罪犯卻在死后一邊歡快地下跳棋,一邊無休止地爭吵,如同孿生兄弟一般。余華在書中寫道:“十多年前,他們兩個相隔半年來到這里,他們之間的仇恨沒有越過生與死的邊境線,仇恨被阻擋在了那個離去的世界里。”而為何仇恨可以輕易地被消解了,書中卻沒有做出更加詳盡的說明。
可以說,在控訴社會悲劇的同時,作者并沒有追問種種悲劇背后的原因。過于直接的對于現實的記敘,對于當下的讀者來說或者尚且可以接受,但是由于其缺乏審美距離,卻無法令以后的讀者感同身受,注定只能在文學史上曇花一現。
余華曾經說過:“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2]如此看來,余華并沒有完成他對自己的要求。
缺乏對事件原因的深入思考和追問,也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人物形象的單薄?!兜谄咛臁返臄⑹轮魅斯c其父親的形象,以及兩人之間的父子情深,主人公與前妻的愛情經歷,是余華用大筆墨來書寫的,基本勾勒出了主要人物的面貌。而除此之外的配角,則依然如同存在于社會新聞中一般,平面和缺乏說服力。似乎他們只是構成悲劇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部分,而對于這些人物內心更深層次的探究,則幾乎是沒有的。
因為男友欺騙自己,為自己購買假iphone而在傷心之下跳樓自殺的鼠妹,僅僅只是一個刻板的為愛不顧一切的打工妹的形象。小說中只是反反復復通過鼠妹之口強調她是因為被欺騙感到失望而不是因為收到了假iphone而自殺,卻不曾去追問鼠妹緣何深愛、緣何不顧一切。這樣一個原本可以非常精彩的人物,只給讀者留下了漂亮、純真、為愛不顧一切的印象,無疑是非常可惜的。
同樣的人物還有常年照顧主人公楊飛的李月珍。作者似乎只是僅僅為這位良善的中年婦女安排了一個 “發現醫院將流產的嬰兒當做醫療垃圾處理”的事件,贊美李月珍身上的母性與善良。這樣一個完全正面的人物,卻遭遇車禍,喪失了性命,便可以用來作為控訴命運不公的典型。正因為如此,人物的形象便也難以豐滿,難以真實動人了。
在語言方面,《第七天》和余華以往的作品一樣,簡練樸實,甚至比以往更加不假修飾。
小說中對于陰間世界的想象完全是拙劣的。不假思索地將死后的世界刻畫成詩意的仙境:“在一片芳草地上,有碩果累累的果樹,有欣欣向榮的蔬菜,還有潺潺流動的河水。是這分別圍坐在草地上,仿佛圍坐在一桌一桌的酒席旁,他們的動作千姿百態,有埋頭快吃的,有慢慢品嘗的,有說話聊天的,有抽煙喝酒的,有舉手干杯的,有吃飽后摸起了肚子的……”而對于殯儀館的描寫,則是“大廳的右邊是一排排被鐵架子固定住的塑料椅子,左邊是沙發區域,舒適的沙發圍成幾個圓圈,中間的茶幾上擺放著塑料花。”僅僅用沙發和塑料椅子的對比,表現出貴賓死者和普通死者之間的階層對比,可以說是毫無新意。
總體上來說,《第七天》并不算是令人非常滿意的作品,甚至,其水準與余華二十年前的作品相比,也并無明顯的進步。雖說在小說的技巧方面中規中矩,并沒有出錯,但這樣的技巧并不能夠滿足讀者對于余華的期待。并且在試圖將作家本身隱藏在小說文本之后的同時,作家對于文本的掌控能力也大大削弱。如果說《第七天》還存在亮點的話,那一定要歸功于其整體結構的清晰明了和作家尚且沒有丟失的姿態。
[1]李佳.在暴力與溫情中穿梭:論余華小說的苦難主題[D].浙江大學,2007.
[2]葉立文.敘述的力量:余華防談錄[J].小說評論,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