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舒影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當一位電影導演可以被冠以“大師”名號時,不僅意味著他留下經典優秀的作品,同時在于他在電影技巧及影視美學上的歷史性貢獻,更重要的是他在創作中具有永恒價值的思想。斯坦利·庫布里克或許不是好萊塢的主流經典,卻一定不愧“大師”之名,他的風格探索和理論實踐在電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作為美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好萊塢新時期的代表導演之一,斯坦利·庫布里克呼應了當時“反抗傳統、標新立異”的普遍文化主題。同時歐洲新浪潮電影的傳入、獨立制片的條件使得庫布里克有機會實踐自己的電影理論,而現代藝術、嬉皮士文化也深深影響了他的藝術思維。
“在任何一個電影藝術家的作品序列中,都必然存在著某種近乎不變的深層結構,這位導演的作品僅僅是這種深層結構的變奏形式。”[1]這是法國新浪潮電影的“作者論”觀點,也是新好萊塢一代導演打上的集體標簽。斯坦利·庫布里克的作品創作充分實踐了“作者電影”論,綜觀其事業生涯,他嘗試過各種類型的電影:戰爭片、科幻片、歷史傳記片、恐怖片、愛情片等等,然而所有的電影都可統一在“庫布里克的電影”之下。自1962年《洛麗塔》之后,庫布里克便真正形成其一以貫之的個人風格,即所謂“深層結構”,并在之后的創作中不斷強化。個人風格的構筑主要依靠電影敘事與電影語言,前者是后者的支撐,后者是前者的手段,兩者又統一在導演的宏觀價值觀念之中。宏大深遠的主題,冷峻悲觀的敘事,怪誕、藝術化的電影語言,這些都是可以從庫布里克電影中抽取的標簽。將以斯坦利·庫布里克風格成熟期的代表作為例,從1964年的《奇愛博士》至1987年的《全金屬外殼》,具體概括分析庫布里克電影中蘊含的作者觀念。
以哲學作為裝點門面的“利器”在電影史上一直層出不窮,然而運用深刻者卻并不多。因為哲學化的敘述并不意味著導演將主題拋給永恒無解的哲學難題,其真正內核在于導演對哲學問題的個人思考與解答。庫布里克是公認的的電影哲學家,他并不是從哲學的框架中衍生出各類型的故事,而是在對各類題材的處理中貫注其對人、人性、人與社會的嚴肅思考,從而使他的電影有一個一以貫之的哲學基調,一字敝之就是“冷”。庫布里克對人性、社會的思考是悲觀的、絕望的,但并不耽于其中,而是以一個峻刻、理性的姿態冷眼旁觀,以戲謔諷刺壓抑悲觀的情感,形成其電影的冷調敘事風格。
電影中的人物形象應當每個都是典型,是鮮明的“這一個”,然而庫布里克電影中的人物其共通特點就是個性與情感的泯滅:人物不是作為人性支撐的個體而是抽象為社會體系中的一環。庫布里克電影采用的都是“隱含敘事者”的旁觀敘事角度,只呈現人物的行動,并將社會外部環境作為人物行為的動機而隱去個人的主觀思考,這就使人物表現出符號化、紙片化的特點。如《2001:太空漫游》中唯一一個鮮活的角色是一臺智能電腦;《奇愛博士》中的人物都只具有符號象征意味,成為導演的傳聲筒;《發條橙》主人公阿歷克斯被抽象為一個暴力的符號,對暴力的偏執沒有理由;《全金屬外殼》中士兵的“自我”隨著片頭他們剃下的頭發而與他們的名字一起消失了……
人是社會中的人,社會對個體的本質要求是 “求共”,“共性”壓倒“個性”、他人與自我的對抗一直是哲學爭論的問題。庫布里克對這個問題的思考無疑是悲觀的,在他看來,社會是桎梏個人的牢籠,人性囚禁在社會體制內最終將淪為它的運轉工具。為表現這種束縛,庫布里克的所有影片均有幽閉空間的環境設置:《2001:太空漫游》中的宇宙飛船艙、《發條橙》中的改造監獄、《全金屬外殼》中的封閉訓練營……在封閉空間內人物重復相同的動作行為,傳達出閉塞的焦灼感和人性逐漸扭曲的恐怖。當人性走向滅絕,情感歸于虛無,人往往表現出一種殘忍、冷酷的傾向,這傾向并不來源于人性的幽暗,而單純是社會體制的映射。《奇愛博士》中面對地球毀滅卻顯得事不關己的政府高層,《全金屬外殼》中的一眾“殺人機器”,《2001:太空漫游》中殺死電腦的宇航員,《閃靈》中手持板斧追殺妻女的父親……他們的殘忍冷酷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蒼白的,因為他們行為背后甚至沒有“惡”的支撐,而僅僅是社會生存法則的“唆使”,于是僅剩下“社會的人”,而“自我”被抽為一具空殼。
當人物個體形象被消解,得到突出的便是作為背景環境的社會。庫布里克并沒有止步于將人性的滅絕歸于對社會的譴責,相反,社會本身也處在異化的困境之中,雄強、森嚴、理性的社會體系背后是脆弱、扭曲和荒謬,而個體的變異在社會自身的扭曲面前反而得到一種相對“常態”的價值判斷。所以觀看庫布里克的電影常常會感到價值與情感的無處安放。而對“社會困境”的探討則透露出導演對人類發展命運的悲觀寓言。“社會的扭曲”在庫布里克電影中主要表現在科技的反噬與價值的顛倒。
首先,對科技發展的悲觀寓言傳達出庫布里克對人類“理性”的不信任。他的“未來三部曲”無一不表現出科學的“失控”:《奇愛博士》中,人類為抵御核武器威脅而研制出的終極防御系統比核武器本身更具毀滅性,并最終不可控地導致了世界的滅亡;《2001:太空漫游》中的智能電腦因過渡擬人而最終因恐懼、忌妒這些人類情感而殺人;《發條橙》中作為現代醫學突破性成果的“厭惡療法”僅僅將阿歷克斯由“施暴者”轉變為“受害者”,在暴力本身沒有絲毫改變的情況下,“拯救”無異于“毀滅”。科技作為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在庫布里克的電影中被異化,他并不否認科技的推動作用,而是看到完全依賴科技之后人類的局限,即僅僅將希望托付給理性智慧非但不能引導人的超越,反而或將導致人的毀滅。
其次,對價值的顛倒則可看出導演對“道德”失落的態度。道德與價值判斷是社會群體的通用約束,庫布里克卻常常在電影中模糊這道底線。《全金屬外殼》中,士兵們在兵營中滅絕人性的殺戮訓練令人不寒而栗,可在越戰戰場上,殺戮不僅成為一種自衛手段取得觀眾在情感價值上的認同,甚至在影片末尾,“小丑”面對殘喘敵人的請求扣動了扳機,“殺”相對“不殺”反被賦予更崇高的意義。《奇愛博士》中機長康少校是個典型的美國英雄式愛國者,他作為“正面形象”所做的一切努力是為了投下毀滅的原子彈,而美國政府 “投彈”決議的初衷又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人民。《發條橙》中的主角阿歷克斯自然是一個壞透頂的“非常態者”,可是糾正他回到“常態”的社會大眾往往又表現出一種“變態”的特征:怪異的父母、有希特勒情節的同性戀獄警,昔日同伙成了代表正義的警察施暴于阿歷克斯,曾是受害者的老作家在報復時的陰毒令人不寒而栗……當一個“邪惡”的角色被放置入一個更“邪惡”的社會并成為受其傾軋的受害者,或是一個“好”人在“好”的社會中做出毀滅的舉動,人們所習慣的價值判斷在此失效。庫布里克通過對價值判斷的顛覆實際上結構了人的社會屬性。道德作為社會的產物本質上是社會文化的一種形式,而文化又往往處在權力意志的控制下,所以指望道德力量來引導人性是沒有結果的。
理性與道德都無法拯救人類,那么什么才是引導社會的力量?庫布里克隱晦地將希望寄托在超驗的外部力量之上。“超驗力”是《2001:太空漫游》中的神秘黑石,是《閃靈》中的“閃靈”超能力。只是,在整體悲觀的視域下,這點希望似乎于導演本人都不太堅定。所以庫布里克電影的普遍缺憾之處,在于他雖然像一個一流的手術醫生對宏大深遠的話題予以深刻剖析,卻只能給出“見死不救”或“期待奇跡”的答案。
導演的個人風格除了主題之外,更主要的是通過一系列電影語言來實現。而特有的言說風格又是新好萊塢創作的一大標志。庫布里克的敘事語言近乎不變,那就是荒誕。“荒誕”是庫布里克能夠以冷峻視角敘述悲觀的哲學主題的關鍵。荒誕帶來的幽默效果能將觀眾從主題本身的沉重中抽離出來,以哲學主題“入乎其內”,以荒誕敘事“出乎其外”。庫布里克的荒誕也是現代電影藝術在美學風格探索上獨樹一幟的一支。
荒誕的表現之一在于空間的夸張表現。庫布里克在電影中總通過后拉鏡頭、長追蹤鏡頭、深焦、廣角鏡頭來賦予空間以不可思議的張力。如影評人文森特·坎比說:“庫布里克先生常用我認為是廣角鏡頭的技術來扭曲場景內部的空間關系。”[2]這種空間表現使鏡頭具有繪畫藝術的特點。如《發條橙》的開頭,狹長的空間用廣角鏡頭拉伸拍攝,呈現出達利超現實主義的繪畫風格。又如《奇愛博士》中,美國戰情室像一個巨大的圓形帳篷,被廣角鏡頭全部收納,同時低垂的一圈燈管是空間的三分之二都處在黑暗中,在這樣一個擴張同時又壓抑的空間中,美國總統與蘇聯總統十萬火急的通話,以及雙方無休止的抱歉問好,就獲得了巨大的諷刺意味和黑色幽默。
另一常用手法是慢鏡頭的使用。對他來說,“表現”要重于“結果”,所以他的大多數電影情節的組織并不依靠緊湊的故事邏輯,而是忠于思想的表現,而慣用手法就是常常插入象征性鏡頭來表現意識層面,長鏡頭在庫布里克電影中多到不勝枚舉,使得他的電影常顯得冗長晦澀。“有人評價庫布里克之于現代電影就像巴赫之于古典音樂,因為他破除了電影的敘事法則,隨心所欲到令人嫉妒。 ”[3]而《2001:太空漫游》因慢鏡頭的大量使用給人以3個小時時長的錯覺。《發條橙》的暴力展示全部用慢鏡頭表現,而慢鏡頭又常與古典藝術結合:廢棄的舞臺上四個混混強奸一個少女,在燈光投影和羅西尼的歌劇 《賊雀》伴奏下這一幕恍若一出歌劇,而隨后阿歷克斯等人與混混的斗毆在慢鏡頭下配上華爾茲樂,也獲得馬戲般地荒誕效果。
當然,電影作為一門大眾藝術,不僅是導演一個人的精神游戲,保持電影的哲學內涵與迎合大眾的審美需求之間需要一個微妙的平衡。在這點上,庫布里克卻任性地選擇偏向前者。“思想大于情節”是庫布里克電影敘事風格的一大特點,高度哲學化的敘事引來一片爭議,這是庫布里克“劍走偏鋒”的用意。荒誕的諷刺語言使他有一個臨駕、超脫的視角,使他能夠以獨特的方式切入深刻博大的哲學敘事主題。
斯蒂芬·斯皮爾伯格曾經評價:“斯坦利從來不模仿別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爭先恐后地模仿他。”哲學化的主題、荒誕的藝術構成了斯坦利的獨特敘事風格,他的創新給后來新好萊塢的一些導演都有深刻影響,庫布里克的影子無處不在。而將哲學與荒誕統一起來的,是他博大、冷靜、深刻的電影觀念,如庫布里克自己所說:“生命的無意義,迫使人們去創造自己的意義,無論黑暗多么廣闊無邊,我們必須擁有自己的光明。”
[1]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52.
[2]Canby Vincent.A Clocked Orange Dazzles the Scene and Mind[J].The New York Times,December 20,1971.
[3]桂青山.影視學科資料匯編:影視基礎理論編[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