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旋
(南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通226000)
美國19世紀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納撒尼爾·霍桑一生著書頗多,其長篇小說《紅字》奠定了他在美國文壇中的地位;他創作的短篇小說風格清新,充滿虛無縹緲的幻像和意境,如霍桑自己所形容的那樣,他的短篇小說形同“偏僻山谷中帶有蒼白色彩的花朵”[1],小說《胎記》便屬其中一篇。
從霍桑每一部“寓言”式的小說中,讀者不難發現這位美國19世紀影響最大的浪漫主義小說家十分注重心理描寫,“也是第一個以科學為題材的小說家”[2]1。霍桑所處的時代正是美國資本主義經濟迅速發展,社會結構發生重大轉變的時候。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機器代替手工,這對高度關懷倫理道德的霍桑無疑是個不小的沖擊,他認為這些進步“不但未能改變社會道德面貌,反而使人陷入更深的‘惡’的旋渦,成為破壞人的全面發展的‘惡毒精靈’。”[3]小說《胎記》便在這樣的背景下被創作出來。《胎記》主要講述了名為埃爾梅——一個篤信科學并企圖依靠科學來戰勝自然規律的科學家,為了去掉妻子喬琪安娜臉上的胎記,讓她喝下了自己配制的藥水,最后胎記消失,而妻子的生命之花也隨之凋零的故事。這是一篇反映霍桑科學觀的經典力作,更是一幕描繪人被異化的歷史悲劇。本文試圖從異化的角度出發,分析作品所反映出的人與人的異化、人與自然的異化關系,旨在揭示霍桑隱藏在異化背后的科學觀。
“異化”現象一直都伴隨在人類發展的歷史進程中,其具體的表現形式和內容也因不同的歷史階段而異,從19世紀開始被運用于哲學領域,在黑格爾那里,異化被用來說明主客體之間的對立和分裂關系,他提出“人的異化”,并且認為異化是由主體所產生的對立物,反過來對主體又存在一種吞食的力量;費爾巴哈用異化來解釋宗教的起源,認為上帝本質是人的本質的異化形式;馬克思則吸收批判了前人的論斷,將異化運用于經濟學范疇中,提出了著名的異化勞動理論。不管如何表述,異化的本質含義都一樣:“在異己力量的作用下,人類喪失了自我和本質,喪失了主體性,喪失了精神自由,喪失了個性,人變成了非人,人格趨于分裂。”[4]45
在西方文學的發展歷史中,“異化”一直都是一個“不斷演變的、最深刻的文學母題”[4]46,文學家欲通過異化主題來表現對社會的批判。早在《圣經》中,異化主題就初具雛形:自亞當和夏娃因吃下禁果激怒上帝而被逐出伊甸園,人類就不再同于上帝,因此,“亞當和夏娃的故事應被視為一個對上帝異化的故事”[5];古希臘時期的神話和悲劇展現了人與異己力量——“命運”的對立關系;到了中古時期,人類又被上帝所主宰,成了人類新的異己力量,但丁的《神曲》就是一幅展現在上帝異化下人類痛苦掙扎的逼真畫面;到了19世紀,科學主義變成了所有人類活動的試金石,“中世紀文學的宗教理性被科學理性所取代,并不斷強化,成為遏制人性的新上帝”[4]62,西方文學的異化主題也隨之轉向科學理性對人類社會生活和本質的異化。
《胎記》便是以此為主題的短篇小說,故事以隱喻的方式,通過揭示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異化關系,表達了霍桑對在科學主義張顯權威的工業文明中被壓抑的人性的擔憂和否定。
霍桑生活的那個時代正是工業資本主義在美國極速發展的階段,如愛默生所言:“牧師變成了儀式,律師變成了法典,機械師變成了機器,水手變成了船上的一根繩子。”[6]神學信仰不再對人類起支配作用,理性主義取得巨大的勝利,康德也將人的感性、知性、理性三種主體能力中的理性視為最高的認識能力。馬爾庫塞指出,這意味著“人類已經走過了遭受自然和社會力量奴役的漫長的幼年時期,并且已經逐漸地形成了自我發展的獨立的主體。從現在起,人與自然和社會組織的斗爭由人自己在知識上的進步指導著。世界應該是一個理性支配的世界”[7]。面對這樣的現實困境,霍桑運用自己敏銳的洞察力,在作品《胎記》中揭示了在工業革命影響下蓬勃發展的美國社會帶來的人類關系的異化,即人與人關系的異化。
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埃爾梅是一位“在各門自然學科中都負有盛名的科學家”[2]10,他終日沉醉于自己的科學實驗中,“任何別的激情都不能使他放棄科學研究”[2]10,甚至于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在他看來只有和科學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顯得更加強烈”[2]10。由此看出,埃爾梅對科學的癡迷已經到了著魔的地步,于是在婚后的不久,他就將自己布滿“酸類物質的污跡”[2]10的雙手伸向了他美麗的妻子喬琪安娜。喬琪安娜臉頰上長有一個形似小手的胎記,這個只有“最小的小精靈的手那么大小”[2]11的緋紅印記被喬琪安娜最為崇拜的丈夫埃爾梅所不容,甚至讓他感到“煩惱”和“恐懼”[2]13,被他“視作一種可怕的東西”[2]13并且“勝過了喬琪安娜無論在心靈上或是外貌上的美所給予他的歡樂”[2]13。終于,在“注視”了妻子臉上的胎記并“露出愈來愈嚴重的煩惱的神色”[2]10之后,他向妻子提出了去除她臉上胎記的想法。于是,為了挽回丈夫昔日對自己的愛慕,更是因為不堪忍受丈夫每日對自己面龐上胎記投來的挑剔目光,喬琪安娜最終強忍住內心巨大的痛楚,答應了埃爾梅的要求,于是,喬琪安娜不幸地淪為了埃爾梅實驗的標本。
人與人的異化表現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對立關系,從上述中可以得出小說中男女主人公之間是一種主體與客體二元對立的關系,因此,埃爾梅和喬琪安娜的關系本質上是被異化了的夫妻關系:與其說喬琪安娜是埃爾梅的妻子,不如說是已被他物化了的實驗對象更為恰當。這種異化關系在埃爾梅對妻子的多次“凝視”中得到觀照:“一天,在結婚不久,埃爾梅坐在那兒注視著他的妻子”[2]10,這是埃爾梅第一次那么仔細地觀察妻子臉上的胎記,出于他那極端的科學主義思想,他認定胎記“是他妻子將難免于罪孽、悲哀、腐朽和死亡的象征”[2]13。于是,盤踞在他腦海中這些可怕的想法如毒蛇一般吞噬著埃爾梅的每一根神經:“曙光初照時,埃爾梅一張開眼睛看妻子的臉,就認出了這個象征缺陷的印記;當他們晚上一起坐在壁爐旁邊,他的視線偷偷地溜到她的臉頰上”[2]13。喬琪安娜則因他冷峻目光的凝視而戰栗,“只要他臉上帶著常有的那種特殊的表情對她瞥視一眼,她臉上的紅潤就會變得死一般的蒼白”[2]13。最為諷刺的是,在喬琪安娜喝下配制好的藥水而陷入昏迷狀態后,埃爾梅坐在旁邊不是焦急萬分地等待妻子的醒來,而是“情緒萬分緊張”地“注視著她的面貌”,“最細微的癥狀都逃不過他的觀察”,并將具體細節都“記入他那對開本的書卷里”,“他一面忙著,一面還常常注視那只不幸的手印”[2]28,他甚至認為自己一生積累的科學思想都集中在了這一次的實驗中。
這種“凝視”的可怕力量可以從福柯的權利理論中得到最好的闡釋。福柯認為,權利實施的方式是通過“全景敞視監獄”的“中央監視點”來實現,這種圓形監獄使得權利變得“可見”但“無法明確”[8],因而增加了“將一切隱私和秘密完全暴露出來加以清晰地看與被看的可能性”[9],正是這種“看與被看”、“凝視”的封閉狀態實現了對人身體和心靈的雙重馴服。小說中,處于“看”的主體地位的埃爾梅一直將自己的意志凌駕于處于“被看”的客體地位的喬琪安娜之上,這位信奉科學主義的科學家將科學知識運作為權力,將妻子變成被邊緣化的“他者”,異化為他的實驗對象。終于,喬琪安娜愿意以付出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除掉臉上的胎記。就這樣,喬琪安娜在象征一種權力控制的“凝視”之下,她的身體和心靈上被雙重馴服,最后“就連埃爾梅也不象她那么厲害地恨這胎記了”[2]22,因此這種馴服從另一層面上也反映了喬琪安娜已將丈夫的目光內化,“通過建立自我審視機制,規訓自己的思想。在內化的男性視點的壓制下,喬琪安娜實現了自我物化”[10],在這種來自丈夫的外在物化和喬琪安娜內在的自我物化的雙重壓抑下,她被異化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實驗標本。故事以實驗的失敗告終,雖然胎記消失,喬琪安娜卻香消玉殞,她的死終結了她與丈夫對立的異化關系,也給了在埃爾梅眼里無所不能的科學理性一次沉重的打擊。
對于作品中埃爾梅的助手阿明那旦勃,霍桑的著墨較少,但從對他不多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他和埃爾梅間也是一種被異化了的關系。在埃爾梅的眼中,阿明那旦勃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而是可以被他用來輔佐自己實驗的工具,是“具有人形的機器”、“泥土做的人”[2]25。他在實驗不順利時就任意地辱罵阿明那旦勃,而當胎記快要從喬琪安娜臉上褪去時,他又欣喜若狂地朝阿明那旦勃喊道:“你為我干得好!物質與精神——塵世與天堂——在這次都盡了自己的職責!笑吧,你這屬于物質感覺的東西!你已經掙得笑的權利了。”[2]29埃爾梅話語提到的“物質與精神”實際上分別指的是阿明那旦勃和他自己:阿明那旦勃不懂任何科學原理,體力巨大,頭發蓬松,面孔黧黑,神態粗獷,這和埃爾梅“纖細的身材和白皙聰明的面容”[2]17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因此,阿明那旦勃象征的是“人類肉體方面的本質”,是一種客觀的物質存在,是一個不具備理性的人類代表;而埃爾梅則“貼切地代表著人類精神方面的素質”[2]17,是理性和知識的化身。小說描述的是一個充斥著理性崇拜的時代,“高超的智力,想象力,精神,甚至感情都能在科學研究中找到相宜的養料”[2]17,在這樣的一種意識形態下,不難發現阿明那旦勃和埃爾梅間異化的原因:埃爾梅實質上是馬爾庫塞描述的“單向度”的一類人,對科學的盲目癡迷和自信使他失去了內心否定和批判的能力,并成為極端科學主義的一個典型,而對于其他脫離理性、拋棄理性的社會存在,他都不會給予理睬和尊重。
人與自然的關系一直都是文學作品探討的一個重要話題,霍桑更是早在19世紀中葉就在小說《胎記》中揭示了這一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原本應是和諧共生、相互獨立但又不可分離的相互依存關系。然而,生活在那個發展高歌猛進的美國社會,“科學的進展被描繪為征服物質世界的十字軍,實用成了時代的口號”[11]。霍桑顯然已經意識到科學理性這股勢不可擋的力量正在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理念,與此同時,人類和自然的關系也發生了顛覆:人類由被動地適應自然變成主動地去改造自然,讓大自然為我所用,站在一切以人為中心的立場來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正如小說開篇敘述的那樣:“有些熱情的科學的獻身者相信,這種研究將使強大的智慧步步上升,直到科學家掌握了創造萬物的秘密并且也許為自己創造出種種新世界來。”[2]10因此,人與自然的對立愈演愈烈,“‘自然’成了個性自由的詩化表達和人性異化的反義詞。”[4]57
主人公埃爾梅就是這樣的一名科學主義代表。他終日埋頭于實驗,“曾在大自然的各種基本動力方面作出過許多發現”,“曾探索過最高的云層里和最深的礦藏里的秘密;他查明了火山爆發和不斷噴火的種種原因;他解開了噴泉之謎,說明了為什么從黑暗的地心中噴出來的泉水,有些通明純凈,有些富于醫療方面的效能。”他甚至“企圖徹底探討大自然從土地和空間,以及從精神世界吸取精華來創造和養育她的杰作——人——的過程。”[2]16從中不難發現埃爾梅渴望探索、征服自然的野心勃勃,這種偏執的意志專橫地主宰了他的思想和行為,以致他不能容忍人類的半點不完美。因此,妻子臉上小小的一抹緋紅也被他認為是“塵世并非完美的明顯標志”[2]11,他想要運用自己的科學知識來除掉那塊象征自然的胎記,“這樣世界上就會有毫無瑕疵的理想之美的一個活生生的標本了。”[2]12可對于愛喬琪安娜的人來說,胎記恰恰是“她具有顛倒眾生的那種魅力的標志。”[2]12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映射出了埃爾梅變異的人性,他將自己全部的思想都傾注在研制去除胎記的藥劑中,他堅信科學的萬能,自信自己的能力,敢于向自然和上帝挑戰。然而,在他以為科學可以為他打開自然奧秘的大門時,殊不知他已經被“囚禁在單維的理性的空間的牢籠之中”[4]55,他高超的智慧還是沒能超越自然的制約,因為“我們偉大的滋生萬物的自然之母盡管她使我們深感有趣地看到她似乎毫無隱秘地公開地進行著工作,然而她卻極其嚴密地保守著她自己的秘密”,“她允許我們去破壞,但很少允許我們去修補,并且就象一個妒嫉的專利占有者一樣,她絕不允許我們去創造。”[2]16這些最終釀造了一幕悲劇。霍桑借喬琪安娜的死來警告世人,不論科學研究取得怎樣的成功,人類必須遵從自然規律,因為并非所有的自然奧秘都能被人所掌控,否則必會造成毀滅性的結果。
但是霍桑的呼吁并沒能扼制住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產生的異化現象,到了信息技術全球化的今天,人類更加貪婪地向大自然索取更多來發展自己,這更加劇了人與自然的對立異化關系,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正如日本人類學家岸根卓郎所言:“由于西方近代物質文明把自然看成機械,因而他們征服自然,掠奪自然便順理成章了。而且,這種西方現代文明的自然觀也席卷全球引起了最嚴重的自然破壞。”[12]96馬爾庫賽甚至認為,這種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自然的關系異化和惡化程度更甚于人與人關系的緊張程度,人與自然的矛盾已成為資本主義的主要矛盾,并且認為“在某種新的意義上,目前的社會控制形式是技術的”[13],即科學技術已經上升為一種意識形態,變成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統治手段,這就意味著人類正在面臨著和自然進一步異化的危機,人類掙脫科學理性這一異己力量,實現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目標任重而道遠。
雷蒙斯·威廉斯認為,19世紀上半葉英國出現了一種新型小說,這種小說深刻地認識到了社會群體、人的本質和人際關系中存在的問題[14],具有史書的價值。無獨有偶,生在同一歷史時期的霍桑用批判的眼光審視了正在蓬勃發展的美國社會,通過在小說中塑造一系列的科學家形象,如《紅字》中的齊林沃斯,《拉帕西尼的女兒》中的拉帕西尼以及《胎記》中的埃爾梅等,揭示了科學主義和物質文明對人的異化現象,以小說的形式書寫了美國在那個時代的歷史,表達了他對科學理性和工業文明發展的堪憂。
正如戈林所說:“霍桑在小說中描述了過去的時代,也描述了他的時代,而今天讀來發現他還描述了我們的時代。”[15]小說《胎記》一方面記錄了上個世紀的歷史,另一方面又以“寓言”的方式“預言”了當今人類社會仍然存在的危機:人類正在面臨一場“空前而全面的物對人的異化現象”[4]59,自笛卡爾就被推崇的“無神物質科學”已使“現代科學取得了長足進步,甚至造出了核武器;然而,與此同時,‘地球滅亡的危機’卻愈加深刻化、現實化,對人類來說,幸福反而顯得更加遙遠了”[12]112,反映了霍桑思想的前瞻性和深刻性。因此,《胎記》仍然值得人們今天繼續去仔細研讀,作品所反映的霍桑對人性和工業文明的反思在當下仍具有深刻的警示意義。
[1] 毛信德.美國小說發展史[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53.
[2] 陳冠商.霍桑短篇小說集[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3.
[3] 寧倩.美國文學名家[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31.
[4] 蔣承勇.現在文化視野中的西方文學[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8.
[5] Feuerlicht Ignace.Alienation:From the Past to the Future[M].Westport,Conn.:Greenwood Press,1978:21.
[6] 愛默生.美國學者[M]∥愛默生集:論文與講演錄 上.趙一凡,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93:64.
[7] 馬爾庫塞.理性與革命[M].程志民,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3.
[8] 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226.
[9] 彭青龍.是“叢林強盜”還是“民族英雄”:解讀彼得·凱里的《“凱利幫”真史》[J].外國文學評論,2003(2):33.
[10] 陳榕.馴順的靈魂和叛逆的身體:對霍桑短篇小說《胎記》的女性主義解讀[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4(4):77.
[11] 朱麗田.霍桑的環境倫理觀:生態批評視閾中的短篇小說《胎記》[J].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2009(1):64.
[12] 岸根卓郎.文明論:文明興衰的法則[M].王冠明,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13] 李富君.科技異化與自然的解放:馬爾庫塞的生態思想論析[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3):7.
[14] Williams Raymond.The English Novel:from Dickens to Lawrence[M].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73:26.
[15] Gollin Rita K.The Heath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M].Lexington:D.C.Heath and Company,1994: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