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馬克·吐溫《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之幽默諷刺藝術

鐘珍萍

（龍巖學院 外國語學院，福建 龍巖364000）

馬克·吐溫是美國著名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并未停留于逗樂取笑的表層上，而是巧妙地將幽默與諷刺相結合，讓作品在可讀性強的基礎上更增添其深刻而豐富的社會涵義。短篇小說《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便體現了他獨特的幽默風格。馬克·吐溫巧妙地將幽默和諷刺結合起來，生動地向社會展現了資產階級怎樣貪婪地追求金錢又一面夸耀自己虛偽的道德的畫面，無情地撕下了資產階級道德清高的假面具。這種幽默藝術滲透到他小說的情節安排、心理刻畫和語言特色要素中，體現了馬克·吐溫高深的文學造詣。

一、高潮迭起的情節安排

小說《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的情節安排非常奇特，偏離生活常規，巧妙的情節處理顯得比“常理”還要真實，這就產生了一種幽默兼諷刺的效果。小說簡單明了、緊湊生動的情節安排為我們展示了哈德萊堡的人們面對誘惑的種種軟弱、偽善、自欺欺人以及這種虛偽帶來的惡果。

小說一開始就向讀者展示了以誠實、正直的好名聲而出名的哈德萊堡小鎮，使其他村黯然失色。“它一直把這個名聲保持了三代之久，從沒有被玷污過并且很以此為自豪，假如有人追問，他們還會承認，一個青年只要是從哈德萊堡出去的，他要從家鄉外面找一個地位較高的職位，那就除了他的籍貫以外，無須任何其他保證的條件了?！保?］（P238）在這樣一個美名在外的村鎮，若受到金錢的巨大誘惑人們會是怎樣的反應，讀者對此疑問浮想聯翩。

小說的情節很簡單，追蹤著小鎮人們對一袋金錢下落的反應，但在安排上跌宕有致、此起彼伏。高潮一是當理查茲剛剛發現陌生人寄放在他家的金幣，讀到陌生人留下的關于尋找恩人的字條時，“他現在大為興奮起來，他很愉快，甚至是興高采烈，他對她老婆開玩笑說，哈哈，發財了，我們發財了，只要我們把這些錢埋藏起來，把紙條子燒掉就行了，那個賭鬼如果再來問起這樁事情，我們就白起眼睛望著他：‘你說的是什么鬼話呀？我們從來就沒聽說過你，也不知道你有一袋什么金子。’這使他苦笑不得，而……”［2］（P247）由此看出，理查茲那被隱藏起來的貪婪的本性開始蠢蠢欲動了。然而，從他是搖籃里的嬰兒時，就已經被教以誠實行為而培植出來的正直感——那幾乎成習慣的誠實——還是使得他按陌生人的要求把字條送往報館公布，因為他覺得這是一種榮譽。然而信剛一送走，他就和妻子不約而同地后悔了，“瑪麗那雙可憐的老邁的眼睛里閃出一種貪婪的光芒，她一陣一陣發呆，有時候又半似清醒，自言自語地說：‘早知道我們該等一等就好了！啊……，假如我們稍微等一等，不那么性急就好了！”［2］（P248）這筆錢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獨占，卻輕易地送出，“眼看煮熟的鴨子飛了”，任誰也高興不起來，于是，他想馬上追回郵件，而在街頭卻遇到同樣心懷不軌的柯克斯，兩人不用多說什么就明白各自的心思，于是一起去找約翰把郵件追回，卻發現約翰剛把信送走，于是兩人后悔不已、捶胸頓足，柯克斯甚至還罵道：“什么鬼催著你這么、這么急呀，他媽的，哪有什么下一次！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有什么下一次。”［2］（P249）郵件已經發出，明早全國盡人皆知，哈德萊堡的“誠實”果然名不虛傳。

高潮二是整個哈德萊堡的人都在絞盡腦汁想著那句箴言，那句價值四萬元現金的寶貴箴言?！鞍?，固德遜說的究竟是一句什么話呢？啊，假如我們猜得著多好！”［2］（P254）十九家都在絞盡腦汁苦想，就在這時，他們同時在一天晚上各自收到了一陌生來信，信里面有著那句讓他們欣喜如狂的箴言，所以這天夜里，十九家重要公民想著即將到手的財富，都激動得夜不能眠：“一夜到天明，十九家重要公民干了同樣的事情——他們用盡全部的精力，要想出他們曾在無意中給巴萊克·固德遜幫過一次什么了不起的忙，而他們的妻子卻輕易地把這一夜全都消磨在花錢的問題上面了?！保?］（P255）看到這里，讀者也不由得想見到他們相見在會場的精彩場面。就在那天，在鎮公所的箴言對證會和金幣交付大會上，這十九家“誠實而有威望”的公民神秘地將裝有箴言的信封交到牧師手中，出現了戲劇化的高潮場面，因為十九位公民提供的箴言都是出自一人之筆：“你絕不是一個壞人——快去改過自新吧——否則，記住我的話——總有一天，你會因你的罪過而死，并且因此入地獄或是哈德萊堡——希望你努力爭取，還是入地獄為妙。”［2］（P270）這箴言一經讀出，大家都為自己的貪婪而自私感到無地自容、懊悔不已，而這時牧師又念了外鄉人的另一張紙條：“根本就沒有什么對證詞——根本就沒有人說過那些話。”［2］（P271）當聽到這一消息時，哈德萊堡的公民們都嘩然，更讓大家驚訝的是，那所謂的金幣只不是鍍金的鉛塊而已，而此時，這十九個家庭覺得臉面盡失、痛不欲生。

然而，高潮并未就此結束，牧師帕杰斯特意沒念理查茲的信，因為理查茲曾經幫助過他。因此，在和其他十九位公民的強烈對比之下，理查茲被認為是哈德萊堡唯一“誠實”的人，得到大家的歡呼和尊敬。一方面，理查茲夫婦享受著這種虛榮給他們帶來的榮耀，另一方面，他們在接受別人贊美時又備受良心的折磨，以至于陌生人再送來支票時他又擔心是考驗他的陷阱。在懷疑、恐懼、羞愧的折磨下，他們終于身心疲憊地病倒了，理查茲在病榻上神志混亂，說支票是魔鬼送來的。雖然這是理查茲臨終前的清醒，可惜為時已晚，他終究還是成了那袋金幣的犧牲品。理查茲的死使這個小鎮被剝去了它那世代光榮的最后的遮羞布，“它的悲哀是不太顯眼的，但頗為深沉?！保?］（P295）故事在此落幕，小鎮的聲譽變化和小鎮公民命運的跌宕起伏讓人扼腕嘆息，而馬克·吐溫對故事高潮的把控不僅辛辣地諷刺了這一“誠實”的小鎮鎮民的不誠實，還讓小鎮人們對金錢貪婪無度的丑惡心理無可遁形。

二、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

馬克·吐溫《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中的幽默藝術亦淋漓盡致地體現在人物的心理刻畫上。小說的靈魂人物理查茲夫婦既想得到金幣，又想維護好名聲，作者抓住人物矛盾心理，進行層層解剖，顯示了作品的幽默諷刺藝術。

理查茲夫婦是貫穿小說的主線，也是丑惡靈魂的典型。金幣的誘惑讓他們夜不能寐，雖然最后聲譽保住了，卻時時擔心再次陷入“誠實的陷阱”。這對老夫婦在處理金幣時復雜的心理過程在作者的筆下一覽無遺。理查茲是個偽善的正人君子，在這袋金幣面前，既要想辦法騙取，又要努力保持“最誠實、最清高”的榮譽，他的內心產生了激烈的矛盾斗爭。理查茲太太在金幣面前興奮的發抖，但她又認為這是賭鬼的錢，連碰都不愿碰一下，卻在信件被送走后，又后悔了，這時她捕捉到她丈夫也有同樣的心態，于是她和丈夫一拍即成，讓理查茲去追。面對整袋的金幣她按捺不住自己貪婪的欲望，而當丈夫追尋信件未果，她終于情緒失控，痛哭起來，并怒斥理查茲的假正經，“我現在，只受到這第一次真正的大誘惑，我就……愛德華，我相信這個鎮上的誠實都是像我一樣，糟透了，也像你一樣糟，以后誰也別說我誠實吧，我可擔當不起。”［2］（P251）整個過程中，她先是想維持其誠實的假象，但在利益誘惑下被迫撕開自己的面具，這種復雜而細微的心理變化凸顯了作者淋漓盡致的幽默諷刺藝術。

同時，作者著力描寫理查茲夫婦在收到箴言時的心理活動。他們輾轉反側，一邊為即將得到金幣而興奮，一邊挖掘記憶深處，用整晚的時間去想象自己可能做過的好事，然后自己才可以心安理得地領取這筆飛來橫財。當牧師讀出一封封同樣的箴言時，理查茲就開始頭皮發麻，甚至做好了為自己開脫的證詞，而最終他的信并沒有被讀出來，他又瞬間搖身變成了哈德萊堡鎮上最廉潔清高的人，理查茲驚喜得全身發軟，心理上承受大悲大喜。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理查茲夫婦的日子并不為此好過。當他們受到人們稱贊時，感到“這好像是拿火寫成的，真燙人哩，瑪麗-我又難受起來了?！保?］（P290）就連聽到帕杰斯的布道，也覺得句句都是指控詞，“他們盡快地擺脫了那一群給他們道賀的人，趕快往家里跑，只覺得渾身冷徹骨髓，連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只是些模糊的，隱隱約約的，無以名之的恐懼?！保?］（P292）他們的恐懼感不僅來自周圍的人們，還來自他們自己內心不安的折磨，直到臨死前，理查茲向別人承認他并未如其他人所想的那么誠實，他說道：“我要你們都替我作證，好讓我像一個人樣地死去，而不是一只狗。我本是清白的——虛偽的清白——和其他人一樣，我也和其他人一樣，遭到誘惑就摔跤了?！保?］（P294）臨終前的坦白讓他們的靈魂得到解脫，也從此擺脫這種心靈的枷鎖，變回一個真正誠實的人。至此，“那種神圣的十九家中的最后一人也做了那個殘酷的錢袋的犧牲品”。［2］（P295）也許這就應了我們所熟識的一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真。”作者以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讓讀者更深切地感受主角復雜的矛盾心理，產生了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

三、辛辣幽默的語言藝術

馬克·吐溫的語言藝術是無可厚非的，在《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中，他表面只是輕松地講述著一個故事，描述著哈德萊堡每個“誠實”的人對一袋歸屬未定的金幣的關注，期間，十九位重要公民虛榮、自私和貪婪的心理體現在他們三次“嘴臉”的各異變化。雖用詞簡單，辛辣的諷刺和幽默藝術卻暗含其中。

第一次，哈德萊堡村的人是面帶笑容的。由于理查茲把信送往報館公布，哈德萊堡村人一覺醒來，已經是舉世聞名，先是驚異，后洋洋得意?！按逯惺盼恢匾窈退麄兊奶紒韥硗ハ辔帐?，笑逐顏開，彼此道賀，人人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平和圣潔的快樂?！保?］（P253）在“清高廉潔”的外表下極力掩飾躁動和不安。

第二次的變化發生在幾天后，因大家再也無法對錢無動于衷了，每個人的臉上“現出了苦惱不堪的神氣，人人都變得那么郁郁不樂，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保?］（P254）因為他們實在無法再對誘惑巨大的金幣視若無睹了，就連“如果他一直伸手到全鎮上最吝嗇的人褲袋底去扒掉他一分錢，那也不會驚醒他的幻想，”［2］（P254）暗示了全鎮的人情緒低落的緣由在于每個人都受不住誘惑，正苦思冥想那句可以帶來巨大財富的箴言。

第三次，三周后，鎮上十九位重要公民和他們的妻子臉上又重新“現出了那種平和而又神圣的快樂神情”，［2］（P262）因收到那封帶箴言的信后，興奮地認為這筆錢財已是他們的囊中之物了。這些人的貪婪和虛偽又顯現無遺。

旁觀者杰克·哈里代間接揣測他們高興和苦惱的原因也非常幽默。他猜想這群人嘴臉的變化，也許是“她的貓生了貓仔”，也許是“有一位鄰居摔斷了腿”，也許是“他的丈母娘死了”，也許是“討回了本來要落空的一角錢的債”，［2］（P262）諸如此類。然而答案都不是，現在換成杰克·哈里代疑惑了，他自言自語道：“反正歸結起來，今天哈德萊堡有十九家人暫時登了天堂，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個來由，我只知道老天爺今天一定休假了?！保?］（P262）以上含蓄犀利的語言使作者刻畫的自私的心靈涌現而出，揭露了這些人虛偽的精神境界。

同時，馬克·吐溫用諷刺的筆墨和幽默的夸張手法刻畫了鎮上極端自私、嗜錢如命的人物形象。［3］（P111）鎮上那十九位重要公民的夫人在收到箴言的晚上無法入睡，可笑的是他們在想著如何花掉這筆錢，就在這一夜，“那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從那袋金幣的4萬元中花掉了7000元——總共是13.3萬元，”［2］（P261）她們對這筆還未到手的錢財已經心安理得地花費起來了，足以見得對金錢的貪婪程度。另一個具有幽默藝術的語言描寫是理查茲先生收到那封箴言信時的理由是他對固德遜做出了不起的好事，于是他苦想冥思地虛構著種種幫助固德遜的情節，想以此讓自己的內心得到平衡，其中有一個虛構的情節是：“他曾經游出去把淹得不省人事的固德遜拖上岸來，還有一堆人在旁觀贊許?！保?］（P260）他興奮地編著英雄故事，卻猛然想起自己也是旱鴨子。以上獨特的馬克吐溫式幽默讓人忍俊不禁，同時也讓人思考。

馬克·吐溫的語言藝術讓我們驚嘆不如，其語言的高度是其他作家所不能及的，正如庫特·馮尼格所說：“如果不是馬克·吐溫的天才，我們這個民族就不會以具有豐富、有趣、常常是美麗的語言聞名，只有一位天才方能如此漂亮地向我們、向外界詼諧地表現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機智、我們的常情和我們通常的體面。”［4］

四、結語

馬克·吐溫在《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中借用巧妙的情節安排、形象的心理描寫和幽默的語言特色將其辛辣的諷刺和引人發笑的幽默表現的淋漓盡致，一方面令人忍俊不禁，另一方面令人生惡發省，抨擊了小鎮人們在金錢的誘惑面前虛偽而貪婪的心理，同時還揭示了社會中拜金主義的丑惡本質，嘲笑了資產階級對金錢的貪婪和寡廉鮮恥。而文章最后，理查茲夫婦對誠實的深刻反省也體現了馬克·吐溫辛辣諷刺和幽默藝術中的一絲樂觀：面對金錢、權利和地位的各種誘惑，人們要勇敢地承認，才能勇敢地抵制。

［1］朱樹颮.馬克·吐溫名作欣賞［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5.

［2］Mark Twain.The Complete Short Stories of Mark Twain ［M］.New York：Bentam Books，Inc.1978.

［3］楊愛英.《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創作特色探析［J］.外語研究，2007，（4）.

［4］何東燕.馬克.吐溫小說的幽默藝術［J］.涪陵師范學院學報，2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