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玲
(淮陰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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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曼·梅勒的首部小說《裸者與死者》,采用時間機器和大家的話兩種表現手法,成功地將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融為一體,通過小說主人公對過去的回憶、未來的幻想和現實生活的相互交織,通過時斷時續的時空交錯,描寫了人物的全部生活軌跡;同時,也展示了在這一歷史進程中,人物所表現出的種種心態,并揭示了形成這些心態的社會根源。
《裸者與死者》是梅勒根據自己參加二戰的經歷,用現實主義的手法虛構的一部小說。他生動地描繪了南太平洋上的奇異風光,同時也精準地勾勒了小說主人公的情態狀貌,使讀者對小說的自然背景和人物有了基本的了解。因為這是一部戰爭小說,接下來讀者會認為,作家會以大量筆墨,描寫氣勢宏大的戰爭場面和敵我雙方的戰爭策略,然而梅勒并沒有這樣做,他只是以現實主義的手法,展示了作品中人物的無可奈何:面對無遮無掩的悲劇命運,他們只能忍受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和摧殘。在小說一開始,梅勒就生動地描繪出大多數士兵在戰爭威脅下的非常態,以及他們面對戰爭和死亡時的悲觀絕望。在大戰前夕,所有的士兵都焦躁不安,“人人心里都很明白:再過幾個小時,他們中間有一些人的死期就要到了”[1](P3)。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眼睜睜地等待死神的降臨,處于一種無力保護生命的絕望之中。而在敵軍的一次突襲中,因為極度恐慌,列兵漢奈西竟然從自己的單人工事里爬起來,迎向了迫擊炮,腦袋被彈片一劈兩半。以寥寥數筆,梅勒向讀者展示了戰爭中人風雨飄搖的命運:他們的生命時刻受到死亡的威脅。同時,梅勒還以現實主義筆調描繪了戰爭中人的貪婪和無窮的欲望,例如普通士兵在一次小戰役后無視惡劣的氛圍,從死人的嘴里用槍敲下了金牙。在大家的話中,他們談論的話題多與女人及各自不確定的人生等有關。他們真實的想法和話語,展示了他們在戰爭中的困境和時刻處于危險中的命運。面對恐怖的戰爭及戰爭場景,他們都目睹了生命的短暫,時刻活在死亡的威脅之中。他們除了被驅逐著向前沖以外,只能悲嘆自己的命運。此外,盡管明知是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但在枯燥的軍旅生活中,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依然沉湎于幻想之中,以此排解他們的孤獨寂寞。
除了通過采用現實主義手法表現孤苦無依的普通士兵面對死亡和災難時的無可奈何和悲觀絕望外,梅勒還采取寫實和回憶、幻想等表現手法,精心塑造了一些軍官例如卡明斯、侯恩等形象,以之作為普通士兵的對立面。通過他們的一言一行,梅勒暴露出人獸性的一面以及“人心深處的種種見不得人的私欲,不惜拿他人血肉之軀作犧牲的心理”[1](P722)。為了展示人物的心理狀態,人物的性格和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梅勒成功地運用了倒敘這一表現手法。倒敘在小說中的表現形式是時間機器,通過這一形式,梅勒不時地讓主人公乘坐時間機器飛回到過去,展示主人公一些關于過去的關鍵性事件,揭示出造成主人公種種病態的根源。雖然這些時間機器篇章看似像數幅色彩斑斕風格迥異的拼貼畫,但其中人物各自的人生經歷卻讓讀者一目了然,他們的個人經歷如實地影射了“整個美國社會的現狀”[2](P17)。
具有多年軍旅生活經歷的卡明斯將軍的言行舉止,在讀者看來,充滿了怪異和矛盾:其住處的陰森氣息,與侯恩怪異的關系,以及其在指揮中的種種法西斯言行。在展示卡明斯將軍和侯恩的各種糾葛后,梅勒突然筆鋒一轉,帶領讀者回到了卡明斯的過去,使我們尋到了其怪異的根源。對于卡明斯的出生,當地人普遍認為:“奇怪的人家,生的孩子也希奇!”[1](P517)雖然其父母親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可在待人處事方面,他們給他灌輸的卻是“教義所說,是一套做法,買賣小事,那又是一套做法,如此而已”[1](P519)。在卡明斯所生活的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恨他的父親,因為他的發跡建立在使大家落下“一屁股債”[1](P516)的基礎上。他十歲就離開了家,獨自承受一切,接受軍校的訓練。這樣的經歷,使他對自己的父母親“有點不屑,心里幾乎涌起了幾已泯滅的憐憫”[1](P521),連同對自己的其他親人也親不起來。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當了將軍的卡明斯一直像機器一樣,冷酷無情地控制著軍隊的運行。而以前偶然一次指揮戰役的勝利,使他意識到“原來人的權力可以很大呢”[1](P532),由此他生出“更有一股不很分明的巨大的渴望”[1](P532)。在和其下屬侯恩多次辯論的過程中,他曾露骨地表達了自己的野心:“假如天上有個上帝的話,那也準是跟我一般無二的”[1](P229),“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1](P412)。
卡明斯幻想能凌駕于所有人之上,能在戰后美國的法西斯社會中站穩腳跟,使“美國所擁有的‘勢能’轉化為‘動能’”[1](P409)。卡明斯代表美國的利益,其言行舉止無不透露出其法西斯統治者的形象特點。在現實和回憶的切換中,梅勒刻畫了一個冷酷無情的法西斯專制主義的獨裁者形象,預示了美國社會今后的政治走向和統治者的形象,正如“其名字的含義,卡明斯代表的威脅存在于戰后美國的未來。因為歐洲反烏托邦軍事化的文化觀念模式的失敗并沒有阻礙將軍的野心,歐洲太小了而不能真正地發展。而相反的是,美國卻有成功的一切機會:巨大的生存空間即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納粹德國為侵略擴張制造的理論依據和其大量的物質資源”[3](P10),因此,卡明斯“在無意識中代表了軍隊中高級軍官和政客的形象。他是一種新的人類,即將到來的人類和真正危險的人的原型”[3](P11)。Leigh 的話,預示了卡明斯之流的法西斯主義分子形象和戰后美國即將走向的集權主義道路。
作品中的克羅夫特則是戰爭機器的具體執行者。[4](P118)在很多方面,克羅夫特都表現出潛在的控制欲。在現實中,他是卡明斯畏懼理論的具體執行者。對待周遭的人,他像惡貫滿盈的暴君一樣,無所不用其極。在對待戰俘時,雖然一開始他想立即殺掉,可是他虐待狂的本性卻阻止了他這樣做。克羅夫特先是裝作很友善地安慰戰俘,讓他坐下,給了他一些巧克力和水。當戰俘對克羅夫特表示感謝,并掏出其妻兒的照片給克羅夫特看時,克羅夫特卻掏出了槍,對準戰俘的腦袋,射殺了他。克羅夫特自己也“發覺自己心底其實有個極深、極隱蔽的角落,早在他打發雷德先走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要殺這個俘虜了”[1](P246)。
克羅夫特兇殘肆虐的本性隨時支配著他消除任何反對他意志的東西。在偵察排中,他的高壓強權使士兵們對他的畏懼甚至超過畏懼死亡本身。當雷德·梵爾生試圖反對他的專制強權時,他立馬把本該指向敵軍的槍口指向雷德,最終迫使雷德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獨立,表現出對他的絕對服從。當他意識到,侯恩的到來會對他的領導權造成威脅時,他便處處與侯恩為敵,最終,為了維護自己的絕對權威,竟至喪失理智。盡管他明知道山后有日軍,卻故意讓侯恩只身前往偵查,從而設計了侯恩的死亡。總之,無論是雷德還是侯恩,最終都在他的強大威勢下敗下陣來,或者徹底放棄自己的獨立,或者死于他所設計的陷阱中。即使是對一只受傷的小鳥,他也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殘忍,盡管這只小生靈給偵察排的士兵們帶來了種種樂趣,可他最后還是殘忍地將其捏死了。梅勒采用現實描寫和回到過去的表現手法,進一步豐富了克羅夫特的暴君形象,并揭示出造成他這種性格的原因:“要說起來,原因還真不少,社會的腐敗是一個原因,生性不善也是一個原因,是個德克薩斯佬,又不信上帝,這些都是原因。”[5](P195)寥寥數筆,使讀者了解了克羅夫特性格形成的三個原因,同時也激發起讀者進一步探究下去的好奇心。
除了刻畫卡明斯和克羅夫特的形象外,梅勒還深刻揭露了激進主義的代表人物侯恩在理想和現實中自我實現的矛盾的心路歷程。對于侯恩這一人物,評論家們爭議頗多。有人認為,侯恩無論是在其個人生活還是政治傾向上,都是一個足以和卡明斯、克羅夫特相抗衡的人物,是抗擊他們法西斯力量的有力抵抗者。[3](P15)這一觀點肯定了侯恩所代表的正能量,把他作為一個正面的主人公來看待,從而界定了侯恩同卡明斯、克羅夫特之間的敵對關系。而有的評論家卻持相反的觀點,認為侯恩“并非全部代表自由主義,從性格上來說,是一個資產階級的貴族”[5](P21)。Merrill的觀點,準確地揭示了侯恩面對權力等誘惑時的真實狀態。
在表現手法上,梅勒不斷地切換鏡頭,使侯恩游離于過去和現在、想像與現實之間,傳遞出侯恩的矛盾心理和人格的分裂。現實中的侯恩,游離于其所在的軍官社交圈子外,一方面,他對周圍的軍官們充滿鄙視,與他們格格不入;而另一方面,他卻又不時地受到卡明斯的吸引,為其所用,算得上將軍的得力助手。在這樣的矛盾和煎熬中,侯恩最終走向了人生的不歸路——死亡。早年的侯恩,是一個激進主義者,為了尋求自由主義的理想,他不惜與資本家家庭決裂,離家出走,但是面對隨后的人生,他卻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選擇了妥協,究其原因,原先的家庭和社會環境早已對他產生了揮之不去的影響。盡管他憎恨以父親為代表的中產階級的庸俗和市儈,但是從小到大衣食住行的獲取,又使他不得不依賴于他的父親。在人生觀和思維方式上,他與中產階級也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因而在內心深處,他早已選擇了對他們妥協。盡管如此,在內心深處,他依舊渴望能保持自己個性的完整,捍衛自由平等的理想。在軍隊中,侯恩的言行表明了其內心深處的矛盾。由于他最終無法克服自身的缺陷,他不但被周圍的社會群體所孤立,而且離自己的自由主義理想也越來越遙遠,以致于最終成為集權主義社會的犧牲品。面對卡明斯時,在某些政治觀點上,侯恩表現出與他不同的見地,并針鋒相對地與之爭辯,看似與將軍的專橫勢不兩立,而在潛意識里,他卻感覺到,“在卡明斯將軍的軌道里,自己和卡明斯非常相似,他們實際上就是一類人”[1](P390)。在與克羅夫特相較量的過程中,看似兩人有著本質的區別,可在實際上,侯恩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和使命。當他同克羅夫特在偵察排領導權的問題上明爭暗斗時,他依然希望自己“還要當個頭兒”[1](P740)。在同普通士兵的相處中,他也一度踐行過平等民主的理念,顯示出對他們的關心和愛護,同他們稱兄道弟,可在內心深處,他自己也承認,“跟士兵發生感情?——笑話!……說實在的,捫心自問,他才不稀罕這幫子人呢。”[1](P739)當他和他們在一起時,他始終認為自己高他們一等,地位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他也明白,自己的目的就是把隊伍帶好,爭取獲得將軍的賞識,早日回到將軍的身邊。
通過現實的聚焦和不時地離散回到過去等表現手法,梅勒形象地刻畫了偵察排中各種類型的人物形象,從而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和表現力。多種表現手法的運用,使這部小說在人物塑造、結構框架、主題思想等方面,都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戰爭小說范疇。梅勒以其自身的經歷和現實主義的筆觸,描寫了軍隊的日常生活,給人身臨其境的感受。他以時間機器為回憶端口,幫助讀者清晰地了解了人物的性格、心理狀態以及其相互之間的矛盾沖突。在梅勒的筆下,讀者不僅看到了美國軍隊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且還由此窺見到了美國社會的種種矛盾。
[1](美)諾曼·梅勒.裸者與死者[M].蔡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2]Leeds,Barry H.The Structured Vision of Norman Mailer[M].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9.
[3]Leigh,Nigel.Radical Fictions and the Novels of Norman Mailer[M].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0.
[4]Bloom,Harold.Modern Critical Views:Norman Mailer[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
[5]Merrill,Robert.Norman Mailer Revisited[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2.